我们要看什么样的戏
——在复古中求新,在现代中守旧
最近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江南好人》票房大卖,买票的队伍排得特别长,把我给乐坏了!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个梦。但醒来我就想,估计现在的所有剧场演出,都很难卖票再卖到30多年前——像上世纪80年代初“小百花”最早出道时那样大排长龙的地步了。
究竟为什么呢?现代人,究竟要看什么样的戏呢?
正好,我在微博上看到的一个叫“吴越落花天”的越迷网友写的文章,题目就叫《我们要看什么样的戏》,索性借来一用,说说这个话题。
一、我心中的芥子园
“芥子园”有几个关键词,浙江、兰溪、《闲情偶寄》、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李渔在我心里,是第一个搞“文化产业”发展之路的鼻祖。
李渔先生在他的芥子园里,写戏、教戏、学戏、唱戏、看戏、品戏、论戏。我曾经跟我非常要好的一位老朋友,说我有一个梦,我想等到我封箱的时候以李渔老人的角色,来完成自己离开舞台的最后一次装扮。而且我设想过,这个角色最后的下场方式是:我当场在观众面前卸妆,卸下我所有的包裹,在舞台上露出我这个女小生的女儿身。后来她告诉我:茅毛其实你梦想的、一直不断在唠叨的,是想要拥有一个属于今天的自己的“芥子园”。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芥子园”,用的“驻场”方式,是我找到的实现越剧与现代都市融合的一条道路。
美国的“百老汇”和日本的“宝冢”是这条道路两旁的“参照树”。我们的驻场在小百花艺术中心(中国越剧场),里面包罗万象:
第一,演艺空间,三个剧场,第一个是1000座的大剧场,这个剧场就是每天可以演《梁祝》、《白蛇》这样的戏,我自诩为“杭州的百老汇”;第二个是一个经典的水乡戏台,里面是丝绸做的沙发、舞台和剧场,在那儿,你可以喝上一杯龙井茶,吃上一碗小小的藕粉,品尝越剧、京剧、昆曲、乃至评弹;第三个空间是黑匣子,上演各种各样的实验戏剧。我们愿意以这样的三种演艺的形态,来传递我们自己的驻场演出的功效。
第二,一个开放式的越剧博物馆,把越剧短短的百年的历史展示出来。
第三,办一个越剧的“黄埔军校”,在那儿培养第一代代的“小百花”。
二、城市需要戏剧吗
2010年,第二届中国越剧节所举办的“城市与戏剧”的高峰论坛上,我谈了一个“城市需要戏剧吗”的问题。在1995年的时候,我们提出了“都市越剧”的概念,循着越剧都市化的道路,我和我的团队——“小百花”一直向前摸索。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但我近年疑惑却越来越多,比如,越剧在今天的都市里还有没有空间?这样的坚守是否还有意义?今天城市人的生活方式,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我们的灵魂和信仰,安放在哪里?
如果我们到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一定会去看西斯廷教堂,如果去巴黎,一定会去卢浮宫。而且能经常在那里看到幼儿园、小学生、中学生和世界各地的游客去参观。可见,剧场、博物馆、美术馆等是一个城市文明最重要的标识。
东西方城市的发展历程大都相似,因“城”而“市”或因“市”而“城”。就城市化的发展和融汇进程而言,西方是从工业革命时期开始并持续了200多年,实现了“现代化”的城市,早已经不止于一个地理概念,更重要的,它是一个集金融、贸易、政治、艺术、文化、信息、服务等等多位一体的综合体。而戏剧是一种舞台艺术,它与很多兄弟艺术门类所不同的,就在于最后的创作是需要和观众共同来完成的,而综合了各类、各地新移民的“城市人”,就是今天我们的戏剧要面对的受众群。面对这个崭新的受众群体,戏剧从业者,或者说越剧从业者,有义务去满足他们、服务他们、引领他们、陶冶他们。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弄明白怎样满足、服务、陶冶、引领?也就是说,必须明白,“观众到底要看什么样的戏?”
中国古代戏曲的表演形式是戏台、广场、田间、地头,它们是接通天、地、人三者的,这也契合了中国古典美学中主要原则之一。在进入19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量西方文化涌入“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传统戏曲也渐渐由在戏台上表演而进入在现代的西式剧院表演——中国第一个西式剧院是建于1867年,具有典雅欧式建筑风格的上海兰心大戏院。但是今天,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城市与剧场的关系为何,我认为可以说,剧场是城市人精神和心灵的安放地。
目前中国平均每个大中型城市,可能就有3-5个大型剧场,事实上即使在今天的欧洲,剧场配备能够和我们的剧场相媲美的,可能一个城市都找不到一个。而今天的中国,像浙江的长兴、椒江等地市级城市,都有非常成熟的大剧场。遗憾的是,僧多粥少啊,现在的剧场艺术观众,哪有那么多?每天演出1场,每场需要观众1000人。何况,我们有那么多剧团,每年排那么多作品,但是又有多少剧团的作品是可以真正走进这些剧场,拥有走进剧场的质量,而被观众接受的呢?
在世界文化历史的长河中曾出现过古希腊戏剧、古印度梵剧与中国戏曲,它们并称为世界三大古老戏剧样式,但是,前两者真的早已“作古”,唯有中国戏曲,依然活跃在它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地上。中国戏曲曾有三百多个剧种,截至目前仍有一百以上。但能够走出本地域,或在都市剧场里站住脚跟的,恐怕寥寥无几。中国著名的戏曲理论家傅谨先生在他的著作《草根的力量》中提到,中国戏曲与民间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巨大的同构关系。自古,中国人几乎都能哼上一两句家乡的曲调,她与我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每一个人都从中得到了伦理、情感、道义,以及社会公德、家庭教育等各方面的熏陶和浸润,她是最具有民族性、民间性和民俗性意义的一种文化的传统,她早已熔铸成为一种我们这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审美习惯。几百年中,在田间、地头、草台看戏,戏曲是人们熟悉历史(刘关张·三国故事)、熟悉道德(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熟悉伦理(琵琶记·三从四德)、熟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信仰的方式。也就是说,戏曲的每一声嗟叹、每一个动作、每一腔吟唱、每一句念白,都深深蕴含着对民族传统文化与艺术的传承与再现,都是“有意味的形式”。
那么,城市是否需要戏剧,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三、对抗遗忘
遗忘对应记忆,记忆对应常识。
思想家本雅明的追随者,英国人——约翰-伯格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和阶级,它的自由的选择和行为的权利,就不如一个始终得以将自己置身于民族的阶级。”我们有句古谚语叫“魂不附体”,西方人似乎深谙此道,他们精心留存着西方乃至世界文化的“体”,只要“体”还在,所谓文化的“魂”就有个依附之处,那么文化艺术的“体”大概指的就是博物馆、美术馆、剧场这样的一些场所。
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常识”与“历史记忆”很早就被切断了。几年前,旅美画家陈丹青先生受邀清华大学任教,并为清华90年校庆,画一幅叫作“国学研究院”的画作。画面上的主角是70多年前创办“国学研究院”的前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为收集素材,陈丹青先生去清华校史馆询问研究院故址所在,馆员都说不知道,问老师职员也是一脸茫然,才知早在1952年,清华的人文学科就被全部砍掉了,由此,陈丹青先生感慨道:一晃50年过去,国家忽然想起了“人文传统”、“国学研究”这些字眼,所以不但是我们这代人,连国家也常常会失去记忆的。
那么,中国戏曲对于今天的城市人,是否仍然有常识和记忆?
梁漱溟先生曾提出过一个人生三段论,且次序不能颠倒,人与物,人与人,人与自身心灵的关系。城市发展解决了人对物的需求,社会建设解决了人际关系的保障,人就到了必须面对自己心灵、建设自己心灵的层面。今天我们匆匆的脚步,似乎把我们自己的灵魂远远地落在了身后,又何谈常识和记忆?又何谈心灵的皈依?
这是否应该是戏剧,给予当代都市人的全部意义?
几年前,我去美国做讲座,为了让美国人更容易懂中国戏曲,用比教学的方法,拿越剧和京剧进行讲解。讲座题目用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来形容越剧的两个主要特点的意象——“女子”:在越剧的舞台上,演员全是女子,尤其所有的男性角色,也是由女子扮演,通过用化妆、勒头、缠胸、服装、高靴以及程式化的表演、声腔等一定的艺术手段,把女性形体转换成戏曲舞台上男性体貌造型,是为“女小生”;“水边”——美丽富庶的中国江南,小桥流水、黛瓦白墙、山色空蒙,她提供了孕育越剧的土壤,也是孕育了这个剧种“婉约、诗意”特点的最主要地域和文化环境。
2006年越剧百年纪念活动中,我曾写过一篇《向未来展开的越剧》,我认为如何发展这个剧种,首先得盘点老一辈艺术家们留给了我们什么、还缺失什么、还有多少空间需要我们去填补。大凡一个成熟的剧种,无外乎有三个标识性的因素:剧目、表演、声腔。“小百花”从创始至今,致力于在这三方面的继承发展,审慎创新,坚持在“复古中求新,现代中守旧”的艺术理念。这才有了从《五女拜寿》、《西厢记》,到《寒情》、《孔乙己》、《陆游与唐琬》、《藏书之家》、新版《梁祝》、《春琴传》、《结发夫妻》,以及即将在沪杭宁上演的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
去年在贵州大学的讲座,一个学生提问,问我有没有信仰,我告诉他,越剧是我的宗教,舞台是我的佛门。曾读到过一位英国评论家评述梵高的一段话:“他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这就是太阳。”
人这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