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乐儿”——“六儿”
6月2日,在外地工作的杭州姑娘邛姬宣称:“We♥62 ”,“‘62’者,‘62节’也 ——‘六月二日’,杭州人特有的节日”,祝“全宇宙的杭州‘62’快乐”!看了,不禁莞尔:“62([lo] -er)”,好像确实是我们杭州(似乎只限于老杭州旧市区)的市井方言,意思是指某一类人。不知怎地,问答有了响应。一位当然也是杭州的姑娘海咏说她早有的一个想法:女节定在“38”,男节可在“62”,正好成“100”。她二位的说法,是对“62”的别解 —— 别致的解说,透出现代年青人的幽默或可谓智慧,令人惊叹,抚掌一乐。
但是,有个疑问:我们杭州人嘴里的“62([lo] -er)”是什么意思?从哪里来的?
当然有许多说法。“62”读音为“[lo] -er”(并非“lu-er”)。“er”为“儿”,好像不应有多少异议 —— 杭州(老市区)话是典型的“北音南渐”的产物。这里说的“北音”是宋代的汴梁话,以汴梁语(即宋“国语”)为代表的“北音”中附挂在名词后的“儿化”音,到了杭州作阳平实声“儿”。当然也另有些信口的,如有人用现在的“网络话”的“二”解此“2(er)”;又有说“62([lo] -er)”是20世纪70年代始出现的等等云云,不提。
异解在于入声的“[lo] ”—— 这个“[lo] ”有许多同音字:如“六”、“乐”、“陆”、“落”、“绿”、“鹿”等(与“lu”之“鲁、芦、路、卤”不同音)。于是,说法就多了。有以“落”解“[lo] ”,解“[lo] -er”为“落魄人儿”的;有以“六”解“[lo] ”,从祭亡者的“做七”或从《易经》“八卦”等兜大圈子兜到“六道轮回”等,解“[lo] -er”为“做头六儿”的;等等云云。
正想和这几位同乡小朋友说说“62([lo] -er)”的典故和衍化。还没有正式开始说,6月3日看到了《今日早报》的《网友刮起“62”风 揭秘杭州话“62”的来历》一文,文中称:“杭州方言研究专家曹晓波有发言权。2005年,他出版的《杭州话》一书,就对‘62’有过大揭底”:“‘62’正确的写法应是‘簏儿’,古代一种竹编的装书盒。”
6月2日,曹晓波先生对《今日早报》说:
“数字‘62’只不过是后来以讹传讹的谐音化罢了。这个词的正确写法是‘簏(记者注:音lù)儿’,就是古人用竹编的盒子,最常见的是用来装书。……《晋书》第六十一卷《刘柳传》写道:右丞相傅迪好广读书而不解其义,仆射刘柳唯读《老子》而已,迪每轻之。柳云:‘卿读书虽多,而无所解,可谓书簏也。’‘书簏’就用来形容一人读书读很多却无所用。严重点说,数落一个人脑袋空空,愚笨。……
“‘书簏’内部是空的,渐渐地,空这个意义又为簏儿添了几种意思,形容人办事稀里糊涂,形容人说话不靠谱,近代还用来形容人落魄。”等等云云。
读后,不禁呐然嗒然。以“盝(簏)”解“[lo] -er”之“[lo] ”非自曹先生始;这且不去管它。刘柳,南阳人,少登清官,历尚书左右仆射,任徐、兖、江三州刺史;东晋末年安帝义熙十二年(417),除尚书令,卒。右丞傅迪好广读书而不解其义固可讥,刘柳世代为晋室东渡重臣,于东晋危势已成累卵之际(刘柳死后3年420年,东晋亡),“唯读《老子》而已”,还在那里清谈,这种人的脑袋就不“空”了?这也且不去管它。
问题是在于刘柳称傅迪为“书簏”与杭州市井方言“[lo] -er”有什么关系?两位第一等高官说话中的一个词语怎么会成为(杭州)市井方言的呢?
古籍中“书簏”这个词语并不甚罕见,为省篇幅,这里但说三例。
1,从曹先生引为出典的《晋书·卷六十六》说起。仆射刘柳对右丞傅迪说:“卿读书虽多,而无所解,可谓‘书簏’也。”这里说的“书簏”是什么意思?是相当于“藏书楼”嘛;有“‘书簏’内部是空的”、“数落一个人脑袋空空,愚笨”的意思吗?
2,上面说到《新唐书·卷二百二·李邕传》中李邕父亲被人们称为“书簏”。其文为:
(李邕)父善,有雅行,淹贯古今,不能属辞,故人号书簏。显庆中,累擢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为《文选注》,敷析渊洽,表上之,赐赉颇渥。除潞王府记室参军,为泾城令,……还。居汴郑间讲授,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
李善曾任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其《文选注》在当时就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文选》学”,直至如今,事实是不读“李善注”,就没法读得了《文选》。李善这个“‘书簏’内部是空的”?李善此人是“脑袋空空,愚笨”的吗?
3,《宋史·卷三一九·欧阳修传》:
(欧阳)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
韩愈的“‘书簏’内部是空的”?韩愈、欧阳修是“脑袋空空,愚笨”的吗?
他如李商隐诗:“典籍将蠡测,文章若管窥。……自哂成书簏,终当咒酒卮。”“数须传庾翼,莫独与卢谌。假寐凭书簏,哀吟叩剑镡。”皮日休诗:“茅山顶上携书簏,笠泽心中漾酒船。”陆龟蒙诗:“道随书簏古,时共钓轮抛。好作忘机士,须为莫逆交。”……他们的“‘书簏’内部是空的”?他们都是“脑袋空空,愚笨”的吗?
下面试说我对这个我们杭州市井方言“[lo] -er”的看法,当然是属于被认定“错了”范围之内的话,又临笔匆匆,难免失误。
窃以为,杭州市井方言“[lo] -er”的“[lo] ”是有个演化过程,从书面的角度说,大致是从“绿”→“乐”→“六”。
一,“绿”。“[lo] -er”的“[lo] ”为“绿”(非“lv”),对于“[lo] -er”,直接的文籍依据是南宋人记录当时临安情事的《都城纪胜》,其《社会》章有云:“豪贵绯绿清乐社,此社风流最胜。”(《武林旧事·社会》章中第一“社会”即为“绯绿社,杂剧”)—— 宋代杂剧等戏艺人的班社。原先这类活动的高级艺人是在宫廷教坊,宋室南渡定都杭州,宋高宗以为“国难临安,务从俭约”,诏令“教坊即日蠲罢”(《宋史·乐志十七》),“罢教坊乐工,听自便”,“仙韶院女乐,尽遗出宫”,从此“废教坊职名”—— 用现在的话说是:朝廷不设皇家艺术团了。原教坊中的杂剧等高级戏艺人到了民间,于是杭州市井间有了这个“风流最胜”的“绯绿社”。影响很大,自此,历代各处戏艺人无不以“教坊格范,‘绯绿’可同声”为荣(《张协状元》副末开台【满庭芳】)。
戏艺人何以称“绯绿”呢?是从戏艺人衣着为“绯帻、绿衣”来的,主要是“绿衣”——
肃宗宴于宫中,女优有“弄假官”戏,其绿衣秉简者,谓之“参军粧(妆)”。(唐·赵磷《因话录》)
优人为优,以一人幞头衣绿,谓之“参军”。……(明·于慎行《谷城山房笔麈》)
所谓“参军妆”,就是“假官妆”,也就是“优伶妆”;其时,称(名)演员就称“参军”或“绿参军”。唐·范摅《云溪友议》有记:
元稹廉问浙东。有俳优周季南、季仲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
优伶二周及其妻刘氏,皆非“陆”姓,彼所弄“陆参军”,“绿参军”也。
“绿参军”之“绿”,始源可以推到隋唐之前;而“绿”之为后世杭州市井方言“[lo] -er”之“[lo] ”,则始于南宋从宫廷教坊转入民间的“绯绿社”。
“绿”衍化为“陆”,牵连“双陆(儿)”而与之相关(为省篇幅,不枝蔓);又与其后衍化为“六”相关(“六”为“陆”字的简写),见下。
二,“乐儿”。与优伶之“绿(参军)”比较最接近的是“乐儿([lo] -er)”。
《西游记·第六十回》: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
“家‘乐儿’”,家养的“乐儿”——“乐儿”,“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操杂役戏艺等“供人笑乐”的奴仆。“乐儿”的“乐”与唐宋时“绿参军”的“绿”有没有关系?有点关系。《明史·舆服志三》:明太祖洪武三年就定制:“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之服。”(不清楚是不是“绿帽子”的由来)
“乐儿”的“乐”为“[lo] ”,而非“yue”。最确切的例证是“乐籍”—— 虽然《汉语大词典》(第四卷1297页)按最官方的解释为“乐户的名籍”,定“乐籍”的“乐”字读音为“yue”;其实在民间实际,被入“乐籍”(比“老百姓”更低一等)的“小百姓”,是:清道、烧火、喇叭、抬轿、净溷、垫脚、负尸、叫魂等什么“陋业”都得干的所谓“贱民”。其中的戏艺人与朝廷“礼乐”之“乐(yue)”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人们包括“乐儿”自己称“乐籍”为“乐([lo] )局”。
三,“六儿”。“[lo] -er”比较普遍为社会认可的大约是“六儿”了。
“六儿”的“六([lo] )”,或可从“陆参军”、“双陆”的“陆”来(“双陆”又作“双六”,见宋·袁去华【谒金门】词作、明《快嘴李翠莲记》话本);亦可从“乐儿”的“乐”来,唐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之《乐世》为《六幺》(《录要》)、我国脚色制最为健全的昆班,称“(快)乐旦”为“六旦”。
“六儿”多见于元明清小说戏曲,足证其为市井方言。“六儿”,在元曲杂剧如《虎头牌》中为小卒,在《百花亭》为家童;在明传奇,如《拜月亭》中是个小丑扮的旗牌;都是男“六儿”。在小说,如《施公案》中杀人欺女的恶棍“董六儿”,也是男“六儿”。而《金瓶梅》中西门庆取入府内的“潘金莲潘六儿”、与西门庆无名义的“王六儿”,两个堪称最典型的淫妇,则是女“六儿”。
在文籍包括史籍中称“六儿”的大体也都不是正面人物,如《隋书》中的反隋的“刘六儿”,《资治通鉴》中“魏六儿”,《金史》中降金的“汉人王六儿”,《明史》中“贼麻六儿”,《清史稿》中“蓝号曾六儿”等。看来“六儿”确实是个贬义词,不论被称者是否排行第六,以至元曲杂剧《孟良盗骨》中番将韩延寿蔑称杨景为“杨六儿”。
上文说了,老杭州市区的语言语音是比较典型的“北音南渐”的“语言孤岛”,这里所谓“北音”是汴梁之语音 —— 宋末《事林广记》中有明白的记述。流行到后世的杭州市井方言中的“枒儿”、“耍子儿”、“暮故”以及“城隍山上看火烧”等都是的,挺有意思的。但是,必要:尊重历史事实、仔细探索轨迹。事物的演化再复杂曲折,其间必有其“可能性”的规则。四圣观侧害人的蛇精可以演化为在官巷口施药的白娘娘,欺周败楚的郤至(xi-zhi)再能干也不可能变成苎萝溪畔浣纱的西子姑娘的。
2014年6月3日急就于杭州西溪西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