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隐鹭鸶》到《金瓶梅》
《金瓶梅》于我是一本有缘之书。早在浙大读中文系时,研究清诗的老师朱则杰竟要我们效仿金圣叹“雪夜读禁书”,此“禁书”正是老师提供的。于是,我读完了惊世骇俗的足本《金瓶梅》。
时隔多少年,去年秋风里,在京城的格非跟我说起快要完结一本“写《金瓶梅》的书”。后来,我终于也等不及新书上市,向格非要来电子版先睹为快。
此后《雪隐鹭鸶》出世,不仅《金瓶梅》和《雪隐鹭鸶》不能隐,连格非自己都不可能隐了:他感叹要赶快忘掉这本书,才能再写别的。
不过我们早就约好要好好谈谈这本书的。
首先,《金瓶梅》里的运河,是我们共同的敏感点。有十六世纪的京杭大运河,才有运河码头的临清。格非慧眼从《金瓶梅》中频频写到的临清钞关,识出《金瓶梅》“假托于宋,实写晚明”。正是十六世纪后晚明时期的运河漕运,才将西门庆的生意一路从临清牵扯到杭嘉湖一带。苏州,杭州,湖州,西门庆的货船都来过,他的财富梦也曾到过。
要回山东临清,得经过我故乡的运河边古镇塘栖,小时候,三言二拍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改编成电影《杜十娘》,就在我家附近的河边取景拍摄,一时盛况。再北上,也得经过格非的故乡江苏丹徒的运河。此外,西门家的生意还做到了浙江的古严州府一带。
正是大运河成功申遗之年,对运河的敏感,也使我想探问一条河对晚明世风的影响。
在《金瓶梅》之前,凌濛初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中,就有很多处对运河沿岸码头的世情描写:因为商品经济的发达,个体工商的兴盛,明初运河边就已产生沈万三这样的巨贾,所谓资本主义萌芽,使原本重农轻商社会的种种礼法的枷锁有些松动:金钱、欲望的表达在市井社会于是渐有了一些空间。明末清初产生了颇多的以警世说教,实则金钱情色暗涌的文学作品,或许在这种大背景中,才出现了一部干脆连警世说教的幌子都懒得打的《金瓶梅》。《金瓶梅》的世界是礼崩乐坏的,其实明末文人的生活也是普遍奢糜的,就像张岱李渔袁宏道这些风雅文人,他们在明亡之前的私生活,也曾是鲜衣华服,呼奴蓄婢,造园及戏班盛行。
没有运河,淮安和临清不可能成为商业重镇,《雪隐鹭鸶》中提到,当时八大钞关有七个就在运河沿线。运河的繁荣,运河沿线民风的淫逸,欲望的赤裸,或许比其他地区更盛。因为资本总是以自己的逻辑谛造附属的人性:比如对财与色的贪婪。这种人性的张扬,是有别于晚明之前的传统农业社会的。《金瓶梅》中,西门庆及弟兄、潘金莲、李瓶儿诸男女非常直露的,不再压抑的欲望诉求,跟从前以儒家思想为本的中国社会有很大的不同。
这个世风的变化跟运河文明的发展到底有多少关系呢?运河与非运河流域在明末的世风人情上有多大的区别,仍然不能妄下结论。
格非对西门庆家盛衰史的洞察是入木的,他看到明代时候的商业社会跟今天的完善的商业社会是完全不同的,《金瓶梅》中虽也出现全民皆商的现象,在运河沿岸这些地区有如此浓烈的商业氛围,会以为商人作为新势力势不可挡,但西门庆家的财富都在流通之中,聚散又尽在朝夕。西门大官人一死,呼啦啦大厦将倾。
西门庆的财富链条又是非常脆弱的,因他还是处于宗法制的社会中。人不在了,财就散了,没法成为“恒产”。但在这种脆弱中,社会的新因素已经一一冒出,它导致晚明的社会转型:价值观在变,同时社会的风气,人们的道德观都在变化之中。
格非喜欢说西门庆是个浅人,绣像本《金瓶梅》的批注者李渔也这么说。西门庆身上似乎已经表现出近代社会的契约精神,但他依然是个浅人。财富给他带来巨大的幻觉,他以为西门家的财富帝国会一直延续。这种幻觉使人变得浅薄,财富也带给他巨大的虚妄。他看不清当时社会阶层之间的上升通道其实并不通畅,他只能攀爬到哪一步而止。
又谈及《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互相对照关系。《红楼梦》和《金瓶梅》,一个是贵族荣衰记,一个是小市民荣衰记,是不同阶层的“盛衰记”。读完《雪隐鹭鸶》,我有一个狂想,假想把《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人物进行阶级互换,将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放到西门庆的院子里去,把西门家的男女们穿越至荣宁二府,人物们的命运会再现怎样的戏剧性?我将春梅和探春配对,觉得她们如此相似,格非说这样的狂想很有道理。他自己也认为西门庆的影子分别投射到了贾宝玉和贾琏身上。曾有前人批注《金瓶梅》,说贾琏要是身在贫寒之家,琏就死矣。贾珍与秦可卿天香楼的乱伦事,也只有在贾府这样的大家族中才能盖得住,管不住的只是老佣人的醉骂而已,要换在市井之家,早就满城风雨了吧,门庭浅门坎也浅,又怎么捂得住?
因为《金瓶梅》的文本之美,我们似乎感受到了西门家在生活上的附庸风雅。这“风雅”的错觉,果然也有客观因素的。格非的书中提到,在宋之前曾局限于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那一种仪式化的“赏心乐事”,到《金瓶梅》的时代,已开始向新兴商人阶层蔓延了。
但格非又一语惊醒梦中人。《金瓶梅》中的“赏心乐事”其实并无高雅趣味,只是普通人的吹拉弹唱而已。只要跟《红楼梦》一对照,你才发现那个时代贵族与平民的巨大阶级差异。黛玉的拈酸与金莲的吃醋,都是女子,可又有天壤之别的啊。
16世纪以来东西方各社会制度中,都曾有贵族与新富阶层金钱与门第的联姻,西门庆本来给女儿西门大姐结了门好亲事,女婿陈敬济之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怎奈很快获罪败落。西门庆连普通的小家碧玉都攀附不上,淫的都是下等阶层的女子。这似乎也给出了西门庆作为暴发户的真相:他的社会地位,或者说精神地位是不高的。
跟《红楼梦》一比,西门庆的享乐实为寒酸,《红楼梦》的人物自天上来,《金瓶梅》的人物就像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金瓶梅》中的物质就是物质,物质性没有附带更多的东西,而《红楼梦》中的物质不仅是物质,还是文化,是符号和象征。贾府烧个茄子,要大量的东西来炖。这种过分,挥霍,都不是西门家可以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