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在长凳上,有人“放炮”,有人开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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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教授的补充讲述:72年前的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这样开——

挤在长凳上,有人“放炮”,有人开讲文学

作者:本报记者 马黎 阅读数:0

  1942年4月27日,第一个到达陕北的作家丁玲,收到了一张粉红色的请柬。

  16开大小,油印,竖排。延安的纸张异常紧缺,这个时候能得到这么一张考究的请柬,可见邀请人的重视。

  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短的丁玲,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骄傲。

  就在同一天,艾青、萧军、刘白羽、何其芳、严文井、周立波等一大批文艺工作者,也收到了这封豪华请柬。大家都在期待几天后的“开个会,讲讲话”。

  72年前,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实际上一共开了3次:1942年5月2日、16日和23日。大家谈得怎么样?

  记者专访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研究》的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刘忠,回望发生在“延安第一小洋楼”杨家岭会议室里,那些生动的画面。

  艾青的三斤肉,妻子的小米饭

  这间会议室,不到120平方米,平时是食堂,空气里隐约还飘着一股油烟味。大家三四个人一排,挤在平时吃饭的长条凳上,等着会议开始。

  闻到这股味道,挤在其中的艾青,心里是有疙瘩的。

  1941年年初,他从重庆到延安,在吃食上享受了中灶待遇:每个月三斤肉,每天一斤蔬菜,一斤粮食,一半细粮一半粗粮。这些伙食,是特供给艾青这位高级文化人本人的,所以,他无法分给妻子和孩子,妻儿只能吃大灶里的小米饭。

  这场会议之所以召开的原因之一,很大程度上是作家和艺术家们发现,“红色之都”延安社会的不平等、性别歧视、压制个性、宗派主义、官僚主义等现象,普遍存在。就连穿衣也要分等级配给,战士和学生穿土布,一般干部穿平纹布,延安外面买来的少量斜纹布给领导和高级知识分子穿,俗称“干部服”。这些现象刺激了知识分子的情结,他们在小说、杂文中时常批评“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有人骑马,有人走路”的“不平等制度”。

  于是,他们希望拿起手中的笔,揭示机关工作中的官僚主义,批评军中老干部的粗俗行为,暴露延安生活中“黑暗面”。然而,究竟该“歌颂”还是“暴露”,在当时又引发了争论。

  “开个会,你出来讲讲话吧。”艾青记得,他曾这样建议毛泽东。没想到,还成了真。

  毛泽东进来了。

  有些人他认识,一一打招呼,看到延安文艺界抗敌协会秘书长于黑丁,他开起了玩笑:“黑丁,黑丁——你并不黑哟!”

  有人发现,毛泽东两条肥大的裤腿上打着显眼的补丁,上身薄薄的灰布棉袄肘弯处露出棉絮。

  这一天,毛泽东做了“引言”。讲话中,隐隐传来国民党军队的炮声,到过前线的人习以为常,一直在后方的人难免有些担心。于是,一张叠好的小纸条,传到了讲台前。

  毛泽东暂停了讲话,仔细看了看,清清嗓子,岔开话题:“大家不要担心,炮声离我们还远着呢,前方有联防军在保护着我们,所以呀,我奉劝大家两点,一是母鸡不要杀了,留着下蛋;二是娃娃不要送给老乡,还是自己抚养好。如果前方抵挡不住,我还可以带你们钻山沟嘛!”

  坐在离主席台最近一排的白朗,就是电影《黄金时代》里,田原演的女文青,顽皮地发问:“主席,今天是不是要请我们吃一顿?”毛泽东笑着回答:“小米饭是有的。”

  其实,整个座谈会期间,毛泽东请大家吃了三餐,并不是小米饭,而是延安难得一见的大米饭,外加红烧肉和红烧鸡。

  萧军“放炮”,欧阳山的“文学课”

  玩笑开好,大家要准备发言了。谁先说呢?此时,有点冷场。

  毛泽东建议,萧军第一个说,因为,除了艾青,他最早和毛泽东聊起关于文艺政策的话题。

  “女汉子”丁玲见状,马上附和:“萧军,你是学炮兵的,你就第一个开炮吧!”

  萧军是个火药性子,不吃客套和谦让这一套,他之前还因为“秉性耿直”这个理由,担心到时控制不了自己,引起冲突,拒绝来开会。这下好了,大家都“鼓励”他放炮,他索性从座位上站起,挽了挽袖子,滔滔不绝:

  “我们革命,就要像鲁迅先生一样,将旧世界砸得粉碎,绝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像今天这样的会,我就可写出十万字来。我非常欣赏罗曼·罗兰的新英雄主义。我要做中国第一作家,也要做世界第一作家……”

  他的讲话很长,一边说一边喝水,一大壶凉开水被他喝个精光,毛泽东马上让人去外面给他打水,自己则不停记着萧军的“口无遮拦”。

  毛泽东的秘书胡乔木有点忍不住了,站起来反驳。而作为萧军的小伙伴,罗烽本来就爱憎分明,豪侠仗义,有主张“暴露黑暗”的倾向,他在萧军发言之后,立即站出来“附和”。

  不管是这一次,还是第二次会议,萧军的“火焰”一直没有熄灭,激烈程度甚至超过前一次。他和罗烽、艾青等人认为,从文学的人性和审美角度,人性是文艺的永恒主题,人类之爱是文艺的基本出发点。

  有人放炮,也有人周圆。

  作家欧阳山的发言,像是一堂文学课。他说到托尔斯泰、别林斯基、罗曼·罗兰等人,还大谈特谈现实主义、阶级性、形象性、典型性等问题。开始时,人们还能耐住性子静静地听,讲了一个多小时后,便有人耐不住了,高声喊道:“主席,我们这里不是开训练班!”

  这么一叫,大家都笑了,欧阳山只好暂停。胡乔木在回忆录里,也不忘“补刀”:“一位作家从‘什么是文学艺术’的定义出发,讲了一个多小时文学基本知识,引起大家不满。”

  徐特立靠边站,丁玲直奔主题

  今天看来,萧军的话多少有些跑题,而且桀骜不驯,但是,刘忠说,在这场座谈会上,每个人都无拘无束地讲出自己的观点,甚至争论不休,讲完之后,也没有任何人追究责任。

  根据当时的会议记录,听完萧军的“放炮”,毛泽东会心一笑。

  这样的会心一笑,出现了多次。

  轮到丁玲发言了。大家都知道,促成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她写的《“三八节”有感》是一个重磅炸弹。她以批判的笔触,揭示了女性在延安的困惑和遭际。当时,38岁的丁玲刚刚力排众议,嫁给比她小13岁的陈明,但在延安,大多数女性无法像丁玲这样如此潇洒地“我的青春我做主”。

  这又是一个“不服从”的主。她要发言了,自然不会打马虎眼,直奔主题。

  “文艺到底应该以歌颂为主呢,还是以暴露为主呢?还是如有人讲的‘一半对一半’呢?我想:对于光明的进步的,当然应该给以热情的讴歌;但对黑暗的阻碍进步的现象,我们决不能放下武器,袖手旁观,应该无情地暴露它。”

  毛泽东又是会心一笑。第三次会议做结论时,他采纳了丁玲的意见,并有一些修正。

  那天,大家知道毛泽东要做“结论”讲话,来的人特别多。徐特立来晚了,没有座位,大家纷纷让座给这位延安“五老”之一。可是,他坚持转到靠墙边的窗户,伸手一撑,很轻巧地坐在窗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再摸出一截寸长的铅笔头,用舌头舔一舔笔尖,做起了笔记。

  这天,大家按照惯例要来个合影。100多人的大合影就这么随便站,随便坐,谁愿意坐前排中央位置都可以。刘白羽是个大个子,身体重,一不小心把马扎给压塌了,仰面朝天,大家一阵哄笑,眼光都转向他。

  刚好,带了相机站在一旁的郑景康,抢拍下了这个场面,留下了座谈会合影的另外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