鲥 鱼
鲥 鱼
大约在三十年前,鲥鱼就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于是一些好吃的文人,开始以怀念的心态回忆鲥鱼,有些文章的味道,甚至比鲥鱼还好。然而细读这些美文,就会发现,他们把鲥鱼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只有吃过一两回,他们对鲥鱼的好感,基本上来自于前人的诗文。在吃的方面,和明清时期的文人相比,他们大谈鲥鱼就显得有点酸味。不过,鲥鱼早在汉代就是鱼中珍品,相传东汉名士严子陵,因难舍鲥鱼美味而拒绝入仕做官。而更多的文人,却以矫情的方式,热爱鲥鱼。自从北宋的彭几把“鲥鱼多骨”列为生平“五恨”之首,几乎每朝每代都有文人莫名其妙地去“恨”鲥鱼。想想这些,现当代文人写篇文章来过把“鲥鱼”瘾,也是情有可原的。
虽说鲥鱼的肉细嫩鲜美,可文章还是做在鱼鳞上。我小时候吃的鲥鱼,大多是暴腌的,难得吃上几次新鲜的,也都是不那么新鲜了。但不管是暴腌还是新鲜,每次吃鲥鱼时,老人们都会重复一个关于鱼鳞的故事。说旧时南堰某大户人家,娶了一位富阳媳妇,以做鲥鱼出名。一次,婆婆弄来一条新鲜鲥鱼,要媳妇掌厨,看看她是否名副其实。于是媳妇就挽袖操刀,毫不犹豫地将鱼鳞“刷刷”刮下,全家人一下子被惊呆了。谁都知道鲥鱼鳞片是宝贝,含有大量的脂肪,蒸时会溶入鱼肉,使鱼肉更加鲜美。明代就有“鲥鱼味美,在皮鳞之交,故食不去鳞”的说法。而媳妇竟不知鲥鱼的妙处,真是徒有虚名。婆婆正在暗叹之时,却见媳妇将洗净的鲥鱼装盆放入蒸笼,又回房从嫁妆中取出一个精致小盒,拿出一小串银钩将鱼鳞一片片钩起,挂在蒸笼的盖上。等鲥鱼蒸熟后,鱼鳞下的油脂都滴在鱼上,用不着再嚼鳞吐片。婆婆一脸笑容,大为佩服。这个故事,后来我在一些书中也看到过,大同小异。它和一般大头天话式的民间故事有所不同,比较接地气,我相信这事是真的,只是各地的说法不同而已。
苏东坡把鲥鱼称为“惜鳞鱼”,却是另一回事了。鲥鱼不仅味美,长得也美,有一身银白闪光的鱼鳞。据说为了爱惜鱼鳞,它一触网就不敢再动,怕刮破身上的鳞片,宁可不要性命。清代儒学大家谢墉因此把鲥鱼比作西施,有诗云:“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谢墉是嘉善人,写过一些很好的美食诗文。但把鲥鱼比作西施,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西施虽是美女,却并不娇贵。不说她是中国历史第一个女间谍,至少也是最早的交际花。能让吴王夫差如醉如痴,沉湎女色而不理朝政的女人,她会惜“鳞”吗?再说,当年吴越争霸时,嘉善属于吴国,吃足了西施的苦头。作为吴人之后的谢墉,真是太糊涂了。我以为,如果一定要把鲥鱼比作美女,那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可能更合适些。
鲥鱼从宋代开始被列为贡品,也有人认为是明代万历年间,因为在明代,写到鲥鱼的文学作品比较多。比如,在明代小说《金瓶梅》里,西门庆宴请宾客,炫富耀贵的就是鲥鱼,且是出水不久的鲜料。鲥鱼为溯河产卵的洄游性鱼类,每年定时在初夏入江,其他时间不会出现,因此而得名。而它的生命又非常脆弱,一离水就会死亡。离产地太远,鱼就变味,无法清蒸,只能红烧或炙烤煎炸。明代进士何景明在《鲥鱼》一诗中,描绘了鲥鱼进贡的运输过程:“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尽管是驿马快传,冰篓护鱼,皇帝要想吃到新鲜的鲥鱼,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西门庆拿鲥鱼炫耀的意思,不仅仅是贵,还有新鲜,比皇帝老子吃得还要鲜美。当然,对于何景明的“炎天冰雪护江船”之句,我一直是不大相信的,尽管他是明代进士,此诗毛泽东也曾圈点,但有一个实际问题是明摆着:明代有人工制冰制雪吗?最近看了舅公的笔记,才明白何景明想像中的“冰雪”,其实是猪油。在古代,要长途运输新鲜的鲥鱼,需得事先熬上一大桶猪油,待其冷却而未凝固前,将刚捕捞上来的鱼整条放进油桶里。这就通了,相当于现在的真空包装。若是这样驿马快传到燕京,皇帝就能吃到新鲜的鲥鱼了。
朱 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