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传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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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开遍《传奇》中
“从1943年到1945年,张爱玲是上海最走红的作家”。《传奇》是张爱玲解放前唯一的一个小说集,同时也代表了她创作的最高成就,一经发表便轰动了当时的上海文坛。《倾城之恋》发表一年后,张爱玲写了散文《烬余录》,其中一段话可以窥见几分属于这本小说集的独有精神。“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捱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的,瑟缩,靠不住……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上海沦陷,现代文明迅速进入,传统文明的梁栋在这场大地震中朽坏崩塌,这本集子表现了这一时期畸形的社会生活,变异的婚姻关系、亲情关系和两性关系。张爱玲的荒凉美学在其中得以展现,所有女性在极度不平衡的婚姻关系里守着那点虚妄而渺茫的希望。
比起发生在西式旧洋房的太太小姐的故事,我倒更爱《传奇》里那些普通人的发生在石库门公寓楼的故事,那是“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散文《中国的日夜》以第一视角描绘了上海平凡而忙碌的市井生活,太阳底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孩子、抱着胳膊闲看景致的橘贩、沿街化缘的道士、手指冻得红肿多肉店学徒、向乡下亲戚宣讲小姑劣迹的老板娘……我生在鸡犬相闻的小县城,这样的街市图景再熟悉不过了,想起儿时跟大人去吃乡下的酒席,酒桌上的大人先是说一些恭维主人家的助兴的话,酒过三巡便开始历数身边亲友的种种是非长短,我也“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那个头上扎根把红头绳,一茎一茎粗得像小蛇,提着瓶瓶罐罐生怕压碎了底下鸡蛋的时代,到底是过去了。
还有小说《花凋》,女主角郑川嫦是一个引起我强烈共鸣的女子。评论《传奇》这本书中其他名篇的文章不胜枚举,可是没有哪个人物能像《花凋》川嫦带给我如此之深的感慨。“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电灯的灯塔……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叫章云藩。她爱上他了,“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后来才发现,这也是最后一个。一来二回,家里已经默认了。可川嫦突然得肺病病倒了,这一病便再也没起来,章云藩等了她两年才让川嫦影影绰绰知道自己已另有了人。川嫦“紧紧抓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这个连摄影镜头都难以拍摄的细节写在这里完全表现出了女主角川嫦隐忍、敏感又软弱的性格。父母囊中羞涩拿不出钱养这个病秧子,旧情人云藩碍于过去的情面常来探病,川嫦渐渐感到自己是个拖累决定服药自杀,但失败了。撑了一个月罢,病死了。这是一个不为家人所重视的多余的女儿,她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不管在自己的家庭还是恋人身上统统不管用。肺病看似天灾,可偏偏在将要出嫁的这一年,川嫦的生命像花一般凋谢,不能不说像极了一种宿命,一种荒凉的哲学。
在书的《再版序》里,张爱玲描绘了她有一次去看“蹦蹦戏”的经历,她这样评论道,“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像《沉香屑第一香炉》里的梁太太,像《留情》里的杨太太,又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押着另一个时空的韵,等待一个四顾茫然的未来。
沈育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