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每一颗板栗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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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每一颗板栗心怀感激

作者:周华诚 阅读数:0

  1

  天气依然很热,田间的稻谷还在蓄积最后的成熟力量。木工在屋顶钉木板,不时发出砰砰的声响,除此之外,午后的村庄是安静的。在一阵暴雨到来之前,走到屋后的小树林,在几棵板栗树下寻觅,一会儿就捡拾到一小掌栗果。

  这些栗果外壳棕乌,油光发亮,一看就是好板栗。

  母亲教过我一个识别好板栗的方法——嫁接的板栗,果实硬壳上覆盖一层细毛,老品种的板栗外壳油黑发亮,是光滑和滋润的。当然,如果细究起来,区别还很多,比如嫁接的板栗,结实时一个刺苞内往往有三四枚坚果,但个头都偏小;而老树上的果实,一个刺苞内也许只有一两枚坚果,个头大,且圆滚滚的“独子”很多。

  母亲常在刮风时走进小栗林。

  那些板栗树都很老了,高大参天。在我小时候,每当板栗成熟,年轻人便会摇摇晃晃地爬到树上,用竹竿去敲击刺苞,使其落地;孩子们在树下,持火钳捡拾。这些年,村中的年轻人少了,唯有一些老人留守村庄,板栗便也都只好任其自然,在风雨过后,去捡拾一些从树梢自行跌落的栗果。

  起风时,成熟的刺苞在枝头摇曳,晃荡晃荡,刺苞内的坚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开裂之处滑脱,蹦出。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耳不暇接。这是林间的天籁之声。秋天了,刺苞开裂之处有光,对于栗果来说,那是一道通向广阔世界的小门:作为种子的成长已经完成,此后它将走向独立的人生。

  栗果脱离母枝,在枝桠间跌跌撞撞,终于落地,躺在厚厚的枯叶之上,或者藏于茂密的荆丛之中。这是它坎坷命运的开始——它会被松鼠捕获,还是被人捡拾,剥而食之?没人知道。抑或就此深藏落叶与枯草当中,默默历经一秋的寒霜,又历经一冬的雨雪,在潮湿而温暖的春天迎来发芽的机会,幸运地把幼根扎入大地,与万物一起拼尽力量生长。

  2

  风会捎来遥远的声音。小树林里窸窸窣窣,你不知道是一只兔子钻过密竹,还是一羽雉鸡振翅觅食,还有各种虫鸣与鸟叫。这些细碎的声音在山林间一忽儿起,一忽儿没。

  如果有捡拾栗果的老妪在林间独行,脚步也会发出声音,而风会捎来这一切。

  这个时节山上成熟的野果很多,野山楂早就红了,野柿子还要稍晚一些,石榴能吃了。上山伐木的人,在很远的山上高声谈笑,斧斫木头的声音在山岗另一边也能听见,然而现在这样的伐木声也很少了。再过两个月,村外最高峰磨石尖的油茶果也都熟了,可以采摘,然现在丛林密深,山道阻且长,落霜过后很久,三三两两的村民才会上山去采茶果,人很少了,山也寂寞。

  板栗依然按照季节成熟。稻谷再过十来天可以收割,桂花已抢先开放,板栗刺苞开裂,只等一阵风来,栗果立即啪啪地落下,像迫不及待的孩童。

  捡拾栗果的老妪,腰间别一条土布围裙。围裙往上一挽,就是一个大布兜。老妪往山间小树林里走一遭回来,围裙里总揣着那么小半兜栗果。

  3

  回到村庄,总有许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做,冬季扛锄上山挖笋,夏天下河拾青蛳,深秋入林中捡板栗,都是最可回味的。

  我相信对于梭罗来说,捡板栗同样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否则他不会用10页的篇幅来记述板栗,要知道,他常常只用三五行字记述别的果实——从一八五○年十一月,到一八五九年十月,梭罗对于板栗真是乐此不疲、兴味盎然:

  一八五七年十月,梭罗说:“那个午后,我一直在那里做捡板栗这件事,一个劲儿把树叶扒开,头都不抬一下。我干得很投入,忘记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这就像一段美妙旅行,我去了什么地方并做了什么。这也是一段小小历险。”

  一八五九年十月,梭罗看到一棵板栗树下有很多毛刺果,“显然不是松鼠扔下来的,因为上面看不到松鼠牙印。这些毛刺果也没怎么开裂,所以没有板栗掉出来。”

  捡板栗的时候,梭罗是充实的。这个一年四季对植物与野果充满兴趣的人,更像是丛林中的一只松鼠,此刻正孜孜不倦地寻觅过冬的果实。“当我几小时在那里蹲身扒开树叶时,不是只想着板栗,而是沉浸在更富有意义的一些思考中。干这件事可以常常休息,还总有机会重新开始。”

  “这些板栗个个都还有柔性,又很丰盈。大自然能让我从中感受到那么多美好,所以我喜欢采集这些板栗。”这个曾经在瓦尔登湖畔思考世界的人,在人生的后半段归于简单与宁静,将兴趣转向于自然生态。他与草木寂然相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记录一些花的开放,一些果实的成熟,直到一八六二年五月去世;在此期间,他敏感于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并为此倾尽心力,他在湿地、山间、树林间游走,把采摘来的野果随手装进帽子或口袋(他的口袋里藏满了山野的秘密)。

  从前年轻时读梭罗的《瓦尔登湖》,留下一个印象,以为梭罗是个逃避现实的隐士。而今读他这本《野果》,尤其是当我在板栗树林中想起他,我明白梭罗其实有多么热爱生命,也有一个多么阔大的胸怀。

  我把他关于捡拾栗果的片断读了许多遍,最令我难忘的是这几句话——

  “去使劲儿摇晃板栗树是不是也太野蛮了?我真后悔自己曾经这么做过。轻轻摇动是可以的,但最好还是让风儿去摇动它们吧。得到一颗没有一点苦味的板栗——那一定就很好吃,一定要心怀感激。”

  4

  捡拾到板栗之后,应该挑栗果数目最多、形态最饱满、颜色最好看的刺苞,整个儿种进土中。小时候我总干这事。从满满的收获物中挑出来,种到菜地的一个角落里去——我希望未来房子周围长满高大的板栗树。

  此外,认真地煮好板栗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在铁锅里用刚好漫过板栗的水,小心地用小火焖干,然后翻炒,直到栗子棕色的外壳都烤得有些焦了,继续炒,这时候,就会听到板栗陆续砰砰炸响。没关系,继续颠锅翻动,让板栗发出沙沙的声响,听起来是松脆的;直到半数的板栗都砰砰炸裂,就可以了。此时盛出,摊凉。这样炒熟的栗果很好剥,不粘壳,果实吃起来也是粉糯的,甘美有味,相当好吃。

  有的人煮板栗为了省事,喜欢在板栗上砍一刀,然后用高压锅来煮,煮出来水渍渍的,并不算很好吃。

  一边吃板栗,一边读书。合了梭罗的《野果》,顺手取出鲁迅与广平兄的两地书来读,读的又是手写的影印版,很有意思。读信的时候,沏了一壶生普来配。

  一碗板栗吃完,出版社编辑走走给我留言,说《一饭一世界》全新修订版已经印好,大约再过十来天,就能在书店见到了。再过十来天,正是好日子,水稻成熟,我要去田间收割,四野都是丰收景象。这本书六年前出过一版,先后重印十余次,今年我删去旧稿40多篇,增添新稿20余篇,改版重出,几乎是一本新书。然书中有一篇文章,我敝帚自珍地留下了,《板栗从秋天跌落》。留下它,是因为我觉得,对每一颗板栗都应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