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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杠中年”缪哲的文字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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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出版的 缪哲著《从灵光殿到武梁祠》 |
“如果说近年来,有谁的文字能看见陈寅恪的影子,那就是缪哲了。”这是《南方周末》对艺术史学者、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缪哲的评价。
而缪哲先生还不仅止于此,他可以称为是一名游刃有余的文艺圈“斜杠中年”,除了艺术史学者的身份,他还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
“从1986年开始,我就煮字为生了。其间最久的,是做编辑,煮别人的字。后则于编辑之余,间译几行书。嗣后弄学问,搞一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曾自谦道,“译三流的书,做四流的学问。”如今,他的《塞耳彭自然史》《钓客清话》《瓮葬》等译著,被誉为“缪哲经典译本”,经历岁月打磨,多次再版,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喜欢。
《钓客清话》初译于1994年,去年新一版《钓客清话》的腰封上,有这样一句话:风行300余年,再版次数最多的英文图书之一,对疲于现代生活之混乱、繁杂的人,这样的书,是避难所。
翻译的乐趣是什么?缪哲是这么形容的——“译书的人,不为名,不为利,不过见了好书,情不能禁,必欲他人一读而后喜。于是铺纸吮毫,雕章琢句,兀兀数月、数年的时间,尽力于不同文、不同种、不同教、不同风,乃至作古数百年、不能请你登哈佛之学堂,游巴黎之官厅的异乡人,只为同文同种的同胞,与你有同样的喜悦,同样的收获。”
在这个岁末年初,缪哲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钓鱼终归要去野外
钱江晚报:《钓客清话》是垂钓者的“圣经”,你说,“我有感于自己的生活,每以此书做我精神的备忘”,可见您也爱“风行的野调”是么?
缪哲:《钓客清话》出版于1653年,这是英国进入现代的开始。当时一切都乱了:信仰、价值、行为方式,用沃尔顿的话讲,到处是“风行的野调”。他写这书,只是图安静而已。你看这书里面,一派恬静,一派牧歌的调子。我译这书,是上世纪90年代初,刚好也是巨变的当口。我的性格,是上世纪80年代养成的,对当时的闹躁,也不适应,译它,也是图静,加固一下老的信念而已。“风行的野调”?我从来不喜欢。
钱江晚报:不妨再说详细点,您说钓鱼在我国也是很古的,《诗经》中多有提及,主要是小民的娱乐,但您又说,钓鱼是一种哲学,是什么意思?
缪哲:渔钓是人类最早的生产方式之一,在哪儿都“古”,不仅中国。至于发展为娱乐,赋予它意义,这当然是文化的结果。《诗经》时代确实就有了,比如“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等等。所谓钓鱼是哲学,是指赋予它意义。
钓鱼终归要去野外,终归要安静,终归要与人类的“他者”——鱼——遭遇。这就与“日常”分开了,需要特殊的行为方式。你把这方式提升为原则,奉行为“日常”的信念,这就是“哲学”。至于我本人,鱼是不怎么钓的。“心向往”而已,“不能至”。
翻译必须有小得意
钱江晚报:关于翻译,我们读到的这套“缪哲经典译本”中的翻译,看起来都非常的古雅,比如十四行诗,你把它们翻译成了具有中国古诗风味的,“天鹅戏清波/舟船纷攘攘/煌煌泰晤士/位居百川长”,这真是一种故意为之的“中西合璧”吧,您在翻译过程中,是否很为这样有灵感的译笔而得意呢?
缪哲:我译过四本书,除这次再版的三种外,还有柏克的一组文字(《美洲三书》)。四个作者,各有风格。布朗沉闷,但辉煌,沃尔顿恬静,怀特轻声细语,柏克唾液横飞。我本科学中文,少有作家之志,老大无成,就以翻译为寄托了。这样文风上,有时候就“过火”,——你叫它“中西合璧”也好。翻译必须有得意,否则太苦,撑不下去的。梁实秋译莎翁,遇到“a pissing while”,灵机一发,落笔为“撒泡尿的工夫”。译完掷笔,顾盼自雄。这是大得意。我才小,只有小的得意。
钱江晚报:您曾著文《谁实为之》,自述译书之清苦,“没有为发财的,名也不敢想”,您还说有时译者的名字还“招人烦惹人厌”,怎样一本书会让您有要翻译的冲动?
缪哲:不同的人,冲动当然不一样。但有一点应该是共同的:想和他人分享。我也差不多。除分享外,激起我冲动的,还有文风。文风是一种挑战。倒不是挑战我个人,而是汉语。外语中的经验,与汉语所表达的,不都一致,不都能装进既有的汉语。这就成了对汉语潜力的测试。假如装进去之后,不仅结构未损,还有别样的美,这就抓住翻译的要义了:它丰富了语言,也丰富了经验。我不做翻译有很多年了,但每读到好的文风,就和老兵听见号角一样,禁不住鼓动。前几天疫情隔离,又去闲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语言的结构性很强,有“形”,必有“影”;有“响”,必有“声”。译成汉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样想着想着,就有些“情不能禁”。
别太自恋,让自己淹没了人家
钱江晚报:您引用本·琼生的话说:“世风腐败之处,语言也随之。语言的污烂,是精神生病的标志。”您是否是一个有语言洁癖的人?充斥当下人们眼球的网络语言,您是何看法?翻译家在译书行文时,向流行文化的趣味靠拢,是一种积极作为吗?
缪哲:翻译是苦差事。不仅苦,还没钱;学校里,又不计工分。竟还有人做,这就是孟子说的“仁人之心”啊!你去书店看,译著的比例之大,是出乎意料的;书店越严肃,越是如此。可知没有翻译,我们智力的风景会大为不同。贡献如此,所得如彼,再去批评,就太不讲恕道了。现在很多翻译,或许不好,但不好的道理,在机制,不在个人。机制顺了,再批也不迟。至于用网络语言好还是不好,那与原著的风格有关。翻译的本质,固然是让“他”变成“我”,但具体做时,还是尽量保留“他”,别太自恋,让自己淹没了人家。
钱江晚报:作为艺术史学者,您去年底又有新著《从灵光殿到武梁祠》,您曾感叹说艺术是难写的。这么说来,无论做艺术史研究还是做翻译,都是一条有点逼仄的路,在这两个门类浸淫数十年下来,您至今仍然乐在其中吗?
缪哲:翻译和做研究,是不同的事,但都很苦。翻译的苦,是文风转换。译文不能太生,也不能太熟。“生”需要创造,创造总是不易的。艺术史研究的苦,是视觉向文字的转换。视觉的东西,是不能思考的,得“文字化”以后,才想得下去。这就需要在不同的认知系统间,跳来跳去。就好比你用音乐,去表现对美食的味觉。这当然难了。
相比而言,我是更喜欢翻译的。
一来它充满小的乐趣,摆弄文字的乐趣——这是每时每刻的;研究的乐趣,只在突破的时候有。二来你翻译的书,总是经典,总是一流头脑写的。研究呢,我脑子不够,做不到一流,这样做着做着,就很有无谓感。文科的东西,很像眉毛:眉毛不漂亮,有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