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郎静山诞辰130周年,从兰溪古镇走出的世界级摄影大师

他的镜头里,夜静山空

作者:本报记者 李蔚 阅读数:6877
郎静山作品《晓汲清江》

  今年是郎静山诞辰130周年,从兰溪古镇走出的世界级摄影大师

  他的镜头里,夜静山空

  晚饭过后,卜宗元照例要去郎静山纪念馆再巡查一遍,最后关上纪念馆大门的那刻,总会默道一声晚安,对着序厅里郎先生的立身铜像。

  今年,是郎静山诞辰130周年。不久前,兰溪游埠镇举行了第三届郎静山艺术周。

  2019年,摄影术诞生180周年,国际影艺联盟、科梅伊市政府、达盖尔(摄影术发明人)基金会举办的“纪念摄影术诞生180周年”活动,评选出180名对人类摄影发展和进步有着卓著贡献的人物,颁发“摄影术诞生180年180人”荣誉称号,郎静山居前列。

  可是,很多人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作为馆长,卜宗元经常兼任导览员,有个出现率很高的问题常常让他哭笑不得:“郎先生用的相机是多少像素的?”

  卜宗元并没有见过郎静山先生。“很可惜。不过冥冥中,我觉得是先生叫我来到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很多先生的故人亲友还有敬慕者,他们的讲述一点点拼起先生在我心目中的样子。”

  初冬的一个周末,在郎静山艺术周的开幕仪式上,郎先生的幺女郎毓文发来了一段视频,“我父亲一生挚爱照相……”

  照相,很古早的叫法。郎先生也一直管摄影叫照相,“我要把照相做成相当中国的东西。”

  清光绪十八年(1892),郎静山出生于江苏淮安。

  这一生,他回过三次祖籍兰溪。第一次是10岁那年,随家人回乡祭祖。再回家乡,当年小儿郎已过花甲。最后一次是1991年,百岁高龄的他,在幼子、长子的陪同下,回到了游埠镇里郎村。

  里郎村,去镇五六里。记者寻过去的那天,在村口遇上了郎美凤。60多岁的她,还记得31年前的那天,“那次郎先生回来,村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族人为庆贺老人百岁,做了一桌寿宴。当年的照片上,郎先生一袭蓝布长衫,手握筷子笑咪咪地夹起一只长寿馒头。

  那次回乡,郎先生一身素衣简装,但留影里,不是手上握着一台相机,就是胸前挂着一台相机。

  与照相的缘份,也许可以追溯到郎静山父亲郎锦堂1869年拍的那张老照片。

  郎锦堂为晚清运河工程督导驻节清江浦,喜书画,爱收藏。晚清时,摄影技艺刚刚传入中国,郎锦堂就去拍了时髦的结婚照。郎静山从小对墙上的照片充满好奇,学堂一下学,常常流连于照相馆。

  12岁,郎锦堂把独子送进了上海南洋中学。国画老师李靖澜入迷于摄影,手把手把摄影暗室技艺教给这个得意弟子,还为他改了名,从此郎国栋成了郎静山,从此相机不离他手。

  这个名字,几乎就是他一生作品最大的注解,蕴含着东方的哲思和审美,也和他本人无比相契,有种超然的气度和个性。

  永远一袭长袍、一双布鞋,背着颇有分量的相机到处去拍照。

  1993年,103岁的郎静山再度踏上祖国大陆,去到上海、苏州、黄山、成都等地。

  一位清癯老人冲在前面大步流星,儿子拎着鼓囊囊的包追在后面,包里塞的是荞麦枕头。老先生出门轻装简行,但一定要带枕头,不带枕头睡不着。

  “由于对摄影的兴趣,我已忘了去注意自己的年龄了。”郎先生曾说。为了拍一张照片,老先生还挑战徒步登黄山。那趟黄山之行,他摔坏了一台哈苏500。

  黄山是他钟爱的“照相”对象,也是他“集锦摄影”之初,作为艺术实验的中心题材。

  1911年,郎静山19岁,开始以摄影为生。1928年,他入上海时报馆工作,成为中国第一位新闻摄影记者。同年,他又与几位好友成立了摄影协会“华社”,以推进艺术摄影、保护传统中国文化为己任。这两重目标促使他发明了中国画式的“集锦摄影”。

  集锦摄影,是郎静山摄影艺术思想的主轴。

  看他的作品,仿佛随着一个世间闲客神游于山水云雾之中,倘佯在中国文人山水画意之间。

  “摄影的本身就是写实,但我们要能利用它作为我们创作艺术,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的工具。”郎静山认为,过往的摄影作品往往受实际情况的局限,“如近景太近则远景被其掩蔽,远景太远则不足以衬托近景,常因局部之不佳,而致全面破坏,殊为遗憾”,而“今集锦照相适足以弥补之”。

  集锦是利用多张底片,数次曝光于一张相纸之上,这种技术可以将“吾国绘画之理法今日施于照相也……”

  1934年,上海永嘉路正蕃小筑的暗房里,诞生了第一幅成熟的集锦摄影作品《春树奇峰》,郎静山兴奋得与好友张大千彻夜长谈。

  《春树奇峰》就是不同场合下所拍的两幅黄山照片的重组构图。前景的树木与后景的山峰形成鲜明对照,加上中景弥漫的迷雾,营造出寥廓茫远的距离感。

  这也正是传统山水画的一个标准特征,并且突出了传统画论的中心概念“气韵”。

  “中国绘画中最重要者为气韵……绘画逼真,若无生气,则貌似神离,摄影亦然。”

  包括《春树奇峰》在内,郎静山共有755幅作品在265次国际摄影沙龙中入选,至1948年年底累计入选国际沙龙为300余次,数量为千幅以上。郎静山也成为我国首个以“集锦摄影技术”表现中国画意境的摄影师。

  1949年夏,郎静山只带着400余张作品和底片,赴香港、台湾两地参加影展,大部分的底片和相机都留在了上海。没想到,从此与家人海峡相隔,作品上故土的山水草木,成了郎静山余生的乡愁。

  但这些作品中的“乡愁”,不仅仅是远离故乡的惆怅,更多是对东方式意境美的向往。

  他的作品再也不受自然空间、时间、物质的局限,逐渐完善成为具有郎氏风格的“集锦照”,“影中有画、画中有影”。这种融东方式智慧于其中的风格,在当代摄影中,起到了巨大的观念性启发意义。1980年,郎静山获得当年美国纽约的摄影学会颁赠的“世界十大摄影家”称号。

  小时候的郎毓文,有时会溜进父亲暗房偷看,“父亲在暗房里工作时,那些手势看起来就像一个交响乐指挥家。”

  为达到构图的需要,避免光线的平直,郎先生在遮光放大上的操作巧妙而熟稔,通过移动的快慢、手势的灵变,为作品带来更多细腻的变化,光线丰富,墨分五彩。

  在郎静山纪念馆,有一幅《百鹤图》,原作长183厘米,完成于1990年。这是从每张只有一只仙鹤的四百余张照片中,精选出100张,而后耗时三年,通过暗房技术“集锦”出来的。为了完成它,近百岁的郎先生还专程赴北海道去拍仙鹤。

  长年的暗房作业,大量的野外采集,郎先生是不是有功夫在身?郎毓文回忆,父亲有空就会练站椿、蹲马步,还讲自己从小每日早上要用眼睛数对面房顶的屋瓦,数上去再数下来,来回数次,以练目力。

  在郎静山纪念馆,有几幅作品很特别,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意境下,又有几分童稚的天真质朴——上面的小亭子、篱笆、山形的线条,像是孩童的手笔。

  创作故事是这样的:

  先生80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因车祸撞坏了脚。不能四处走动的他,闷得受不了,随手就拿来他够得着的东西,搞起创作来。

  桌上有棵文竹,他拔了几枝;老婆的丝线盒里,他挑出几根线;瞅见有个火柴盒,他截成一根根的,像搭积木一样拼起来……

  这些杂七杂八,组成了画面,还少一些什么?先生想了想,捞来了一罐痱子粉,“扑扑”拍了上去。

  “集锦摄影”之外,他又开辟出实物直接投影。这幅作品就是其一,大雪茫茫,远山起伏,近处山村,零零落落几棵树,歪歪斜斜两间屋,再细看,连炊烟都是三根丝线拗的造型。

  以前年轻时,他就想挣开束缚。“画画的,添几笔就行,照相就不行,一定要等桥下撑过来一条船。”

  他后来以张大千为模特的《松荫高士》,身后那块气质嶙峋的石头,就是拍自新西兰的一块石头。“放上去合适就行,不管是什么地方来的。”

  他对“照相”始终是赤子之心,觉得“和做学问一样 ,应该求深入,肯研究,有耐性;因为只有有内容经得起一看再看的摄影,才是好的摄影。”

  馆长卜宗元跟每个怀着强烈好奇心来探访静山故里的人,聊着先生的故事。

  他说,自己就是一个守护人,守护着先生的心血,也守护着摄影人的初心。郎静山在艺术实践上的精神,在今天来讲,毫不过时,仍有启发。


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