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年的凝视
我看到一只龟甲。
但这不是刻画甲骨文的龟甲,它比甲骨文早了四千多年。
这无疑是一只相对完整的上古龟甲。褐黄色的背甲上,主纹路呈“王”字造型,中间那一横,尤其深刻清晰;下面的横笔,被一道短竖串联,与再下面的笔画构成了叉腿站立、双臂舒展的象形文字“人”字造型。但这只是纹路,并不是文字。背甲上有大小孔洞若干,边缘有残缺。初看,除了上面没有文字,与其他古龟甲无异。不解它为何会出现在序厅如此显赫的位置,一看简介,立刻倒吸一口气,束手恭立,急切凝视。
我找到那只眼睛了,龟甲的左腰部位置,一只眼睛安静地与我对视。不需要辨认、甄别、解读,它就是一只眼睛。八千年前,河南舞阳贾湖遗址上生活的先民们,在这只龟甲上画了这么一只眼睛。为什么要画?为什么只画一只?有人说可能与巫术有关。作为人与鬼神之间通灵交流的媒介,巫术一向秘不示人,只存在于王权神权等特权阶层,镌刻着甲骨文的龟甲,当它完成占卜问卦之后,是要被秘藏或被集中销毁的。统治阶层宣扬王权神授,神是怎样授权的,道理都在龟甲上,但是就不告诉你。
贾湖龟甲上的这只眼睛,是人神之间的一座渡桥吗?八千年来它一直未曾合眼,那么它看见了什么?
一定看到了四目仓颉。仓颉是黄帝的史官,论岁数是比贾湖龟甲小三千五百岁的后生,有感于黄帝军令在传达过程中失真导致战争失败,痛下决心发明文字。“观奎星圜曲之式,察鸟兽蹄爪之迹”,天雨粟,鬼夜哭,龙为之跃动,文字的发明让魑魅魍魉无以遁形,让丰收成为天意,让混沌蒙昧的天宇之间,出现了澄澈如洗的人的凝眸,以及晓畅明亮的人的交流。
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是发明文字,文字让人类的活动和思想成为信史。文字除了记录人类活动、思想和科技进步以外,还把感情和观点引进历史。仓颉是神话中的人物,文字肯定不是他发明的,文字的发明一定是勇于改变现状的先民们代代智慧累积的结果。长了四只眼睛的仓颉,无非是后人的一种借喻,大地无边,岁月千秋万载,两只眼睛根本盛放不下,就让四只眼睛来收纳这一切吧。但是且慢,仓颉看见了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看见了,而仓颉用文字记录下来,一切就能与岁月共久长了。
一定看到了王懿荣。这位晚清重臣、金石专家,当他在中药里叫龙骨的龟甲上发现了刻画整齐的神秘字符时,电光石火般的震颤接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也接通了复活一个三千多年前的雄强王朝的笔画密码。《史记》言,“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眼前的有字龟甲,难不成就是史书和传说中先人们的占卜工具?南书房行走王懿荣的满腹诗书,让他凝视龟甲的目光因惊喜而闪亮,因闪亮而仁慈。他急切地站起身来,敲开了一家又一家中药铺子的店门。罄尽家财,他搜集京城所有药房里的龙骨,累计有一千五百多块。虽然他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些龟甲上的字符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隐隐约约感知到,碾磨为齑粉的龙骨不一定能治病,但一定可以强心和壮胆;号称龙骨的龟甲尽管非常脆弱,但是或可以成为精神脊梁——彼时,腐朽的清王朝内忧外患、四面楚歌,特别需要一些精神力量来鼓舞人心。
但是王懿荣太天真了,就在他发现甲骨文半年以后,八国联军的炮火响彻紫禁城,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弃城逃窜,作为防务重臣的王懿荣不甘为俘虏,跳井殉国。还来不及破译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信息,他手中的龙骨就虚化为了所谓的文人风骨。当然这也可能是龙骨的价值之一,没有文字的流传和提炼,人等同于蒙昧的野兽,所谓的士大夫精神,所谓的文人风骨,肯定是难存的。
一定看到了王国维。王懿荣身后,刘鹗站了出来,罗振玉站了出来,王国维站了出来,郭沫若站了出来,一代代甲骨文大师接续钻研,就是为了破译龟甲上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背景、意义。都知道那是问卜工具,但是问卜之外,也有叙事,一层层历史的迷雾被廓清,一个威风凛凛的殷商王朝扑面而来。
王国维是甲骨文前期研究的集大成者,他之前的罗振玉等人,主要成就还是辨字和释义,而王国维在二十世纪初期就开始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商历史,证实了《史记·殷本纪》里所记录的殷代世系的真实存在。以他的研究为重要标志,中国新史学在甲骨上的道道刻符、声声问卦中奠基、形成。可惜王国维也选择了自杀。王国维之死充满玄奥,历来颇多解读,我们遗憾他在众多学科领域取得突破性成就之时的戛然而止,特别遗憾他的甲骨文研究事业的终结,以他的宽阔视野和学贯中西的功力,甲骨文研究本来是可以少走很多弯路的。王国维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人间词话》的作者,他关于人生的三层境界之说,至今依然在不断流传。不知道他本人自沉昆明湖,又是哪一块龟甲上的哪一道裂纹,宿命般锁定了他的学术之殇?
一眼八千年。此刻,我凝视着贾湖龟甲之眼的凝视。贾湖遗址总共出土十七件刻符器物,其中龟甲刻符九例、骨器刻符三例、石器刻符二例、陶器刻符三例。专家们称,贾湖遗址的发现再现了淮河上游八九千年前的辉煌,与同时期西亚两河流域的远古文明相映生辉。这一只龟甲上的眼睛,与甲骨文的“目”字是那样的相似,它们之间存在什么关联吗?如果这种偶然的、单一的刻画很难被认定为文字或者文字雏形,那么这样一种“注目”形态之承,这样一种龟甲载体之续,八千年的天地寥廓、风云际会,又何尝不在汉字中国的审美凝视之中?
我看见了一只八千年前的眼睛;我凝视它的时候,它也正在凝视我。
所有初见,都是重逢。所有重逢,都宛如初见。
我们互相凝视,我们对视,我突然醒悟:观展,不就是溯源吗?而所有的溯本求源,不就是认祖归宗吗?
每一件文物都是一个对视者。我想,它们都可能会感到欣慰,我们没有把它们弄丢,更重要的是,我们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它们会越来越美。而在它们的凝视和辉映下,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世界,也会越来越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