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漾书院
“遇见”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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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和父亲冯友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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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带领嘉宾参观书院 |
在张莉的课堂上,讲中国当代文学史必然绕不开宗璞。
她与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讨论,你喜欢《红豆》吗?你觉得小说中的江玫和齐虹应该在一起吗?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红豆》,但也都觉得主人公不应该在一起,因为,大家觉得齐虹爱人的方式不对——这种判断源于他的占有欲或者说咄咄逼人的方式。
“当一部作品脱离了历史语境之后,留下的这个东西恰恰是今天年轻人感兴趣的。”在与学生的交流中,张莉觉得宗璞的作品一直在年轻人的阅读中。而这一次,她说:“抗抗老师给我留了一个作业,就是探讨宗璞的内观写作手法。”这也是宗璞先生自己希望阅读者能从她的短篇小说去读取的内容。
宗璞的短篇名作,除了《红豆》,还有《我是谁?》《谁是我?》《蜗居》《勿念我》《泥沼中的头颅》等。
多年后重读,张莉说“好像比以前更能读懂了”。《我是谁?》是一对知识分子夫妻对自我身份的追问,《蜗居》是年轻人在思考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泥沼中的头颅》则是由一个头颅发出呐喊——他要从泥泞中钻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宗璞在这些作品里重新内观自我:我的灵魂是什么?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要到哪里去?
张莉觉得,宗璞的写作是一种炼金式的写作:“她要把那些屈辱不堪、难以下咽的东西重新提炼,让它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琼浆或者是黄金。”而这些,也使她特别有主体性和自我风格。
宗璞曾大量阅读过卡夫卡,特别喜欢他的《变形记》,她在访谈中谈到过自己受到了卡夫卡的影响,张莉在研读中又看到了不一样:“她不是继承卡夫卡,而是学到了,然后通过自己的方式,重新回到中国语境,结合自身,写出了对‘人的存在’这种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不仅让后来人对女性文学,也是对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美学有了进一步的思考,“一个好的短篇小说,不仅仅是写故事,还应该有内在的思考,这些作品有一个共性:人如何面对自己的境遇。”
宗璞的这类作品,让阅读者感受到了痛苦,同时又能收获力量。那么,这种力量来自何处?
“她信任情感,包括信任爱情、信任亲情,情感拯救了她作品里的人物。”张莉说,宗璞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不强大,而是看起来带有柔韧的弱,“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宗璞作品带给我的印象,就是:她是风中的芦苇,既柔韧又强大。”
2019年初,宗璞先生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终卷《北归记》出炉——自《南渡记》1988年出版之后,《东藏记》《西征记》相继问世,《北归记》是最后一部收官之作。
在张抗抗看来,宗璞前后耗时三十余年寒暑,苦累经年,以90高龄终成百万字长卷,可谓一个文学奇迹。
“书中数个家庭的聚散离合、近百位人物的命运跌宕,语言鲜活灵动颇有《红楼梦》旨趣,经脉分明纹丝不乱。”四卷本写了抗战期间明仑大学(原型为西南联大)南迁坚持办学,至抗战结束回到北平的艰难历程,其中,张抗抗最喜欢《北归记》。
宗璞还在“后记”中写下了她的“告别”。
“一是告别我经过和我写的时代……二是告别书中的人物,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是我‘再抟’、‘再炼’、‘再调和’创作的人,但又是完全崭新的人。我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他们,我不知道我的贞元之气能不能让他们活起来,能活多久,我尽力了……需要奋斗的事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而我,要告别了。”
张抗抗却想对宗璞先生说,她创造的那些崭新的人物,留于书中,尽管这部书的文字和故事的集聚,算得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但宗璞不会与他们告别,因为他们将会长久地活在读者心里。
同读《野葫芦引》,何英最喜欢《西征记》,其中写到了很多民间抗日英雄,何英本以为宗璞的叙事可能主要徘徊在大学校园和家庭生活,没想到当宗璞把笔端投向明天、投向社会的时候,依然可以写那么好。
何英认为,冯友兰先生对宗璞影响巨大,这一点,从冯友兰为她写的一则序言的一句话中可以读出。冯友兰说——佛学中有一句话“纳须弥于芥子。”好大的一座须弥山,要把它纳入一颗芥子,这是对于一篇短篇小说的要求。怎样纳法,那就要看小说家的能耐。但无论怎样,作者心中必先有一座须弥山。
冯友兰写这篇序的时候已经90多岁,宗璞也70有余,何英说:“她应该是很欣然接受了父亲的这种教诲。”
《野葫芦引》百万字,写了33年。杨柳从1994年开始做宗璞的责任编辑,她说《野葫芦引》从《东藏记》的后半部分开始是说出来的小说,因趋于失明,小说的修改,包括字词、修辞、情节的改动,都是靠听和说完成的。
“《北归记》写到一小半的时候,她又突发脑出血,当时大家觉得这个事就到这儿为止了,她居然又恢复了,把这部书完成了。”杨柳觉得,只能说是一种使命感让宗璞完成暮年的写作,《北归记》和《南渡记》的情节要接续起来,她要请人把《南渡记》的相关部分找出来读给她听,再将其和当下要写的内容连接,“其中的艰难,对一个90岁的老人,可想而知。”
2008年,《野葫芦引》的《东藏记》获得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北归记》获得了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两个奖项相隔10年,何向阳都是评委,她说,自己当时怀着敬意,向宗璞先生的作品投下了神圣的一票。
作为诗人的何向阳,对宗璞的童话研读更有心得。她曾说,童话更接近诗。
从1956年的《寻月记》到2006年的《小沙弥陶陶》,宗璞用半个世纪写了22篇童话。她的童话多集中于对自然以及自然界动物植物和孩子的关注和书写。既不同于中国远古神话中对于神、巨人、奇迹、超能力的描写,也不同于古希腊神话与近现代西方作品中凸显的人与自然的冲突,以及人如何凭借智力而成为最终的胜者等等。
“宗璞的童话多致力于人与自然和谐,人与他者在相互依存、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中共生成长的主题十分突出。”何向阳觉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理念,为宗璞的童话提供了精髓。她以三部童话为例:《花的话》《总鳍鱼的故事》《小沙弥陶陶》,主人公分别是植物、动物、孩子。三部童话写于1963年、1983年、2006年,各相隔20余年。何向阳说,宗璞从未放弃童话,恰恰是她无法放弃自己身在其中的文化,她想通过书写,将这种文化传给一代又一代人。
徐小斌一直收藏着宗璞的童话集《风庐童话》。1981年,第一届《十月》文学奖颁奖,徐小斌和宗璞同为获奖者,徐小斌说:“我看到镜片后面的一双睿智的、善解人意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
随后,徐小斌就真的成为宗璞的一个“小朋友”。她们也聊文学,但更多的是聊一些琐事、新鲜事或烦恼事。“往往是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讲着,她静静地、认真地听着,时而,温婉或开心地笑;进而,为我及时地出一些十分聪明的‘高招儿’。那些招儿,没有一颗童心便想不出来。”许多人爱把宗璞描述成一个书卷气很浓的大家闺秀,徐小斌倒觉得她是个童心浓厚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就写不出那么美丽的童话。”
宗璞曾讲过,她走上文学之路,首先得益于她的父亲。冯友兰是哲学家,于文学也颇多造诣,且常对于文艺有独特见解,宗璞自小耳濡目染。
进入上世纪80年代后,宗璞便每年都要为父亲办一次寿诞会,在90华诞会上,冯老曾说:“长寿的重要在于能多明白道理。”这种达观同样影响了宗璞,使她面对世事可以宠辱无惊,乐观洒脱。
宗老89岁那年,徐小斌带着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胡行舟博士前去探望。那时,宗璞早由燕南园搬到太阳城老年公寓居住。她很满意这样简朴的生活。此时,她的耳目基本已失聪明。
徐小斌心里很难过,但宗璞处之泰然。因为许久未见,她们聊了很久,当她得知胡行舟是90后,立即幽了一默:“我明年也要进入90后啦。”
图片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洛漾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