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个字的剧场

返回

走进“津门问道”
看王冬龄笔毫下的折叠时间

44个字的剧场

作者:本报记者 章咪佳 文/摄 阅读数:0
巨幅楷书《黄鹤楼》
王冬龄的
部分日课

  走进“津门问道”

  看王冬龄笔毫下的折叠时间

  44个字的剧场

  本报记者 章咪佳 文/摄

  “津门问道”王冬龄书法艺术展10月26日在天津美术馆开幕。除了展现磅礴大气的狂草到乱书的发展历程,展览最大限度地呈现了王冬龄60多年来完整的创作途径。

  展出的作品,是重重叠叠的时间:

  从1962年16岁时与林散之、高二适等大师同框做展的小篆,到少见的今昔楷书作品,规规矩矩的篆隶都出场;

  从临摹《龙藏寺碑》所花的几十年功夫,到过去大家最认同的草书,再到现在的水墨实验和乱书实验,大家看到一个已经相对熟悉的创作巨构、进行书写表演的王冬龄,他背后60多年扎实的书写功力。

  巨幅楷书《黄鹤楼》,是展览所见的第一件作品。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毛泽东于1927年所作的《菩萨蛮·黄鹤楼》。

  墙上,44个字,精骨血肉丰盈,精神气韵十足。整件作品纵4.2米,横7.5米。每个字超过成年人的肩宽,约有85厘米见方。

  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用了一个描述超大规模建筑群体的语汇形容它,说王冬龄是以这件“巨构”向前人致敬,“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历史上,除了摩崖石刻,鲜有人用楷书写擘窠(bò kē,写字、篆刻时,为使字体大小匀整,以横直界线分格的方法)大字。

  王冬龄的正楷,许久不见。

  10月22日晚上,布展现场。刚刚上墙的《黄鹤楼》还没有装裱平整,能看到作品是由五条幅拼接而成。全局的章法就在里边:每条幅统领两行字;全篇九行,行五字。最后一条幅:四个大字,与两行草书小字落款并置。

  它回应了观众第一眼就会产生的感受:作品为什么看起来匀称舒服——好比拨弦大提琴发出了方整的背景音,大小声、乐句上下行的方向不会突兀出来。

  10月26日,“津门问道”的研讨会就设置在展厅,王冬龄和学术主持范景中、寒碧,展览总策划许江,策展人邱志杰,背对《黄鹤楼》一排落座。全场都处在《黄鹤楼》营造的空间里,像在一个剧场。

  这样大的楷书,有如一张脸给了特写,五官任凭端详。

  细看字间排列,比如“沉沉一线穿南北”的“一”字,“心潮逐浪高”的“心”字,它们并没有在自己的“格子”里居中,而是处于中上,提着气。如果“一”再往下置一点点,它跟“沉”之间的布白就过多了,远观这幅字会感到松懈。

  再看每个字,“眉眼鼻梁”,虎虎有生气。这“面庞”处处的英气,来自中锋圆厚遒劲的线条。按王冬龄自己的说法,“墨水笔笔锲进了纸张里”。“锲”,刀刻产生的沉稳,居然用的是最软的工具,毛笔。

  字一大,难于结密无间。

  巨幅上,憨沉的字又极姿媚,通篇点画众多,没有一点是一样的。视线最上方的“鶴”字,笔画最多——代表鸟爪子的四个点,仅得两笔横画之间的空隙,相比隔壁的“蛇”“雨”“綫”里的点要紧致得多;但这“脚趾”各有姿态,完全地风流——仙鹤深谙空气动力学,正发力准备起飞。

  此刻不只有大提琴了,钢琴来了:笔画错落、回转带来行草会产生的轻松意味,像是钢琴弹出了富于声量变化又有乐句动势的音乐。

  不知不觉,眼珠子上窜下跳的,早已经落到毛笔的笔毫上在观看了。

  笔豪的视角,真的有记录:

  2013年,王冬龄在香港城市大学写了两幅纵3米、横30米的巨幅,“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20个大字的形成,由一个绑在斗笔上的摄像头全程摄制下来。

  《黄鹤楼》没有创作时的视频可循迹,但是这个过程仍然叫人好奇:王冬龄写字时,动作、速度是怎样的?

  德国汉学家、海德堡大学哲学院东亚艺术史系终身教授雷德侯曾经描述中国书法的一个重要特性,“是唯一可以在已完成的作品中,看出其创作过程的艺术形式。”

  一幅字的动人之处,包括书家书写时的憨痴。

  有点意外,书法家认为王冬龄是蹲在地上书写的——一个并不利于掌握这么大尺幅作品全局的姿势,以及一个常人弄几下子就眼冒金星的姿势。

  很多观众见识过王冬龄现场创作草书,躬身书写,快意潇洒;他写楷书应该是完全相反的。楷书要求稳健,书写时笔画行进得非常慢。

  学生们说以前看老师案头示范,一笔“横”画,写到旁观者开小差——他写一个正楷,草书三五字,甚至七八个字都飞过去了。

  更不要说这么大的楷字,《黄鹤楼》44个字,王冬龄可能需要书写五六个小时。

  至于全局,他并不用眼睛看,“创作时有意无意之间,用笔、布白的瞬间万变,关键依赖正确的手感。”

  准确传达心意而为的手感,来自天赋的敏感(手的生理条件),以及在长期训练后,手对笔的控制与应用技巧。“悬腕写小楷,增强了稳定感和手腕的微妙动作。”熟悉王冬龄的人知道,他在说坚持了六十多年的日课。

  10月27日,中国文联党组成员高世名看到王冬龄五十多年对《龙藏寺碑》的临池,不胜感慨。他不止一次地细看过王冬龄的日课,每回再见,又增加了一批新的作业,多数仍然是“龙藏寺”。

  “一般人领会不到龙藏寺(碑)的刚健和婀娜,规规矩矩也有姿态。”他说他想起来《飞狐外传》里,苗人凤借用筷子指点胡斐武功的话。

  高世名没有展开说,但熟读武侠的人不陌生。

  胡斐伸筷夹饭桌上的白菜,苗人凤顺势用筷子挡住;胡家刀法以快著称,但胡斐屡进屡失。而此时天下第一高手苗人凤已经瞎了,他凭听风辨位截得滴水不漏。拆了数招后,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大侠全是后发制人,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胡斐便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地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他手法的快捷无伦才尽其用,一夹即送到嘴里。

  苗人凤曾经说胡家刀法“嫩胜于老”“迟胜于急”,胡斐此时方得要义。

  看展览时,王冬龄读了其中一张临帖上的落款,“荒废多日,要补课。”现场大家都笑了。

  所有的艺术,都是苦修。

  展厅的尽头,一段影像循环播放:2003年,杭州南山路222号3楼25平方米的家里,王冬龄在整理前面二十年的日课。搬出一大叠字,一张一张的舒展开,叠垒起来,到一个阶段卷成一捆。

  多机位视角,30分钟,除了纸张的摩挲,几乎全程无声。“像在折叠时间。”邱志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