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考烈王墓中的“残留物”在安徽,也在杭州
碎片里,王朝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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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大镬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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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出土文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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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楚服,迅速勾起乡愁,拉近了距离,料想必是极不寻常之物。织物里,绢是最常见的平纹织物,而锦,最能彰显楚国织造的高超技艺。
我们再来看一个平纹经锦的平替,请出湖北马山一号楚墓的贵妇。
她有多潮?后世如果以“打开某某的衣柜”这样的爆款主题做展览名字,目前大概只有两个女子可以胜出,宋代可以选福建黄昇墓,楚国就是她。
马山一号墓里,盖在棺椁最外层的,是一件素纱锦袍;下面是蟠龙飞凤纹浅黄色绢面绣衾,就是被子;再下面,居然还用9根锦带包裹了13层衣服。其中就有好几件锦袍,最著名的是一件凤鸟花卉纹绣浅黄绢面,而穿在最外面的,是一件大菱形纹锦袍。
武王墩盗洞里发现的这一片指甲大小的平纹经锦,还可以看到缝线残留的痕迹,以及更细节的惊喜——也是菱格形纹样。
这是楚人最爱的设计——几何纹。
这种设计,在楚考烈王墓最关键的部位,也看到了。
2024年6月7日,主棺开始出丝绸,中棺上有锦袍。
2024年10月30日,两件锦袍送到国丝,进入实验室保护阶段。 ——《周旸日记》
一号墓的中室,就是墓主人所在,又分三棺三椁,这也刷新了楚墓棺椁纪录。其中,每一重椁,又由两层椁盖板构成。
最重要的主棺,分为外棺、中棺和内棺。
在外棺和中棺的盖板上,国丝的文物医生发现了板结严重的纺织品——已经黏连在一起,像一堆烂泥,但橘红色的几何纹,在烂泥中隐约可见。
即便如此简约,但依然是楚服的logo。
周旸说,楚人丝织品的提花图案,主体装饰以几何纹为主,多以连续的菱形、方格形、复合菱形、锯齿纹形等几何纹网格作为框架。更会玩的工匠,会在纵向重复排列的几何纹框架分割出的空间里,填充鸟兽、人物、车马等形象。左右对称、上下重复的填充纹样,呈规则对称的组合排列,和几何框架搭配,疏密有致,很有设计感。
在浙江,也有一片几何纹,和楚考烈王遥遥相望。
安吉五福一号墓出土过一件菱格鹿纹罗残片,和楚国丝织品常见的提花装饰风格,高度类同。
五福一号墓的主人就是楚人。对照湖北、湖南等地的战国晚期楚墓,墓主人可能是官至大夫或稍高的贵族,即“楚败越”后楚国派遣到越国故境的统治阶层中的一员。请注意墓葬的年代:楚考烈王十五年(公元前248年),春申君黄歇封吴后的战国末年。
春申君,战国四公子之一,楚国人。
这里复习一段历史,也是一个成语的由来。
和秦异人一样,还没当上楚王的熊元也在秦国做质子,回国继承王位的道路也是比较曲折的。
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如果以楚国的历法纪年,是楚顷襄王二十七年。这一年,秦国和楚国和好,按照当时的惯例,秦楚两国交换人质,身为楚国王太子的熊元来到秦国做人质。熊元入秦,一住就是十年。
父亲楚顷襄王病危时,他想回国争夺王位,但秦昭襄王不准,完全不给女婿面子。偷梁换柱的成语来了——侍人黄歇以偷梁换柱的计略骗过秦国人,熊元逃回楚国顺利继承王位,继续与秦国斗争。为了报答黄歇,考烈王即位后以黄歇为令尹,赐淮北地十二县,号春申君。
说回刚刚的菱格鹿纹罗残片,它不是墓主人身上的衣物,而是包裹在一件蟠螭纹铜镜上的镜衣。
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郑嘉励说,此前,文物工作者通常默认五福楚墓出土的菱格鹿纹罗残片为浙江本地生产,其实,这一说法大可商榷。墓主人是楚国征服者,黑地朱彩漆木器等大宗随葬品可以明确判断为从楚地携带而来的生活和娱乐用品,墓葬中的丝织品,当然无法排除楚地出产的可能性。
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出楚风流行之远。
2024年6月25日,去武王墩,查看所有的纺织品,并取样(包括皮革),同时开始编制方案。 ——《周旸日记》
周旸说,楚地流行的纹样在早期丝路沿线就发现了。
新疆乌鲁木齐附近阿拉沟墓地发现过一些凤鸟纹绣残片,这件绣品上的凤鸟形象头部虽然残缺,身躯部分保存较为完整,其纹样风格与两湖地区出土的凤鸟基本一致,并且同样采用锁绣工艺制成,无疑是楚地生产的绣品。
类似的凤鸟纹刺绣在更为遥远的南西伯利亚地区也有出土。俄罗斯境内阿尔泰地区巴泽雷克5号墓殉马坑,出土了一件凤纹刺绣鞍褥,整体构图、凤鸟的形象,都与马山楚墓“衣柜”里舞凤飞龙纹绣土黄绢面绵袍上的凤纹刺绣极为相似。
巴泽雷克墓地也出土了一件几何纹锦残片,其纹样风格与马山楚墓出土的龙凤虎纹绣单衣的衣缘织锦十分相像,巧合的是,都采用平纹经重组织织造。
在当时,这是只有中国才拥有的织锦的技术,由此可以判断这块织锦是由中国传入的。
可见,在丝绸之路没有开通之前,楚文化已经传到了巴泽雷克。
不过,当时还处于发展阶段的提花织机,受限于工艺,只能表现直线或折线的几何形图案,楚考烈王墓这件锦袍的几何纹如此简化,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但这种简化,可能楚王并不care。周旸推测,“马山一号墓主人有的,他(楚考烈王)应该都会有,只是今天我们已经找不到了。当时世界丝绸织造的最高品质,他有过。但他更在意的应该是墓葬形制,尺寸、墓道长短,最能代表等级。”
2024年5月2日,出土瑟,上有丝绸和丝弦。 ——《周旸日记》
2024年12月14日,武王墩考古阶段性成果展在淮南举行,楚考烈王的大镬鼎首次展出。这也是目前发现的口径最大的楚国大鼎。
九件正鼎(束腰平底升鼎),此前仅在李三孤堆楚王墓、曾侯乙墓等王(诸侯)级墓葬中发现,为楚墓中正鼎数的最高等级。还有八件铜方座簋(ɡuǐ)、八件铜簠(fǔ),它们都是盛放食物的器具。
楚考烈王拥有当时九鼎八簋八簠的最高等级器用组合。最长的楚墓车马坑、楚国最高等级丧葬礼制,楚王拥有的一切,他都拥有。
礼容器外,当然还发现了大量礼乐器,其中有不少于50件/套的瑟。
周旸看到,其中一件瑟面的瑟枘上,残存着纺织品缠绕的痕迹,这就是丝弦,楚人用桑蚕丝做丝弦。
周旸说,楚人在挑选制弦丝线时,充分考虑到强韧的需要,所选桑蚕丝必须饱满均匀,与织物所选的常用丝线相比,它的品质更加优异,能够满足制弦需要,弹奏出清亮乐音。
只是,此时的楚国,已经摇摇欲坠。
武王墩墓在安徽寿县,北依舜耕山,向南则为开阔的平地,西侧为南北向的瓦埠湖,瓦埠湖西侧北端,就是楚国最后的都城寿春城。
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楚迁都寿春,改寿春为郢(今安徽寿县)——郢,一直作为楚国的都城之名。
这是熊元再次被迫东迁。十几年前,他的父亲楚顷襄王也是如此。秦国大将白起拔郢,楚军民自知无力回天,并未激烈抵抗,就放弃了郢都,开启了艰辛的东迁之路,迁都陈,也就是今天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此刻,熊元再次携带着沉重的家当,奔向东南方的寿春。
然而,定都寿春19年,楚国换了四任国君。公元前223年,秦将王翦率领六十万秦军攻陷楚都寿春,俘获楚王负刍(楚考烈王的庶子),楚国灭于寿春。
周旸得到的碎片,就和熊元的人生一样,他的名字有时候也叫熊完,但命运并不完美。熊元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他想补天,但补不完。
我们今天所见,是楚国的最后一抹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