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演员淘汰率最高的城市
商场里的笑声正在重新定义杭州的夜晚
脱口秀,正式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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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
脱口秀,正式入场
3月最后的一个周末,晚上8点半,湖滨in77E座松果喜剧剧场,爆发出的笑声,震得进场口的门嗡嗡作响。
一个小伙子正在门口用一口绍普打电话:“来得及的,9点45分还有一场,你先过来,看完我们去吃夜宵。”
几米远的地方,小七跟旁边的候场演员聊着天,“听里面的反应,这个梗响了。”作为松果喜剧的创始人,他始终保持着对内容的“高敏”状态。
同一时刻,整个杭城差不多有20场脱口秀正在开演,周末的空气里,笑这件事,仿佛成了一条连接年轻人的“丝滑”纽带。
而这个清明小长假,全杭州有近80场大大小小的脱口秀演出,昼夜不停运转,代表这座城市测试着来自全国各地观众们的笑点。
经由线上综艺的推波助澜,从2020年到现在,“一个话筒一张台”的脱口秀,在杭州经历了生根萌芽、急速扩张、低谷徘徊、升温回稳的过程,同时,也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蜕变:商场空间的重构催生“喜剧商圈”,演员群体的迭代加速内容进化,观众的专业性倒逼行业升级。
从疫情期间全国脱口秀演员的避风港,到如今演员淘汰率最高的城市之一;从咖啡馆“开放麦”时代的5人观众,到如今单日7场连演的盛况……杭州的脱口秀生态正在被重塑,新的故事正在上演,而笑声也正在重新定义这座城市的夜晚。
本报记者 陈宇浩
从自动扶梯上到in77E区二楼,满目琳琅的手办店、饰品店、服装店,但位于对角线的两个空间,到底是什么经营业态,如果没有门口的招牌和海报,一下子很难分辨。不过,当夜幕降临,笑声就会穿透门缝,在商场中央形成“对冲”音浪。
“是不是有点像电影院的IMAX厅和普通厅?”小七熟练地把一张新海报换上墙,转过头打趣道。
松果的故事,几乎是杭州脱口秀变迁史的缩影。
2019年,小七还是建筑设计公司的职员,每天傍晚6点一下班,就直奔小河直街一家小酒馆,“一人分饰多角”——自己检票、自己主持、自己讲段子。一场开放麦,最少的时候,台上台下加起来也只有五六个人,“最后相互鼓掌,然后相互改段子”。
那是杭州线下脱口秀市场的“鸿蒙年代”,没有规则,却遍地是机会。
曾有网友在某旅游APP上留言,“在杭州住个青旅,都能碰到免费演脱口秀的。”2019年~2020年,是杭州脱口秀市场的下沉期,几平方米的空地,一个话筒架,一个人,“小、快、灵”的演出形式遍布各个酒店、茶馆、咖啡馆,大概有二三十个。
松果的转机,出现在2021年,小七和合伙人咬牙租下浙江话剧团的排练厅,首场演出,150张票全部售罄。租,是彼时脱口秀演出运营的常态,上海人Terry也是当年的“垦荒者”之一,2021年下半年,几乎每个月他都要租用延安路上的一家咖啡馆演出,租着租着,最后把老板娘变成了老婆。
在浙话剧场连租4个多月后,小七与合伙人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进商场,而且要进杭州最核心商圈。
粉丝陈萍萍至今记得2021年12月31日,松果在in77E区开业演出的场景,“全是人,全在笑”,她也第一次意识到,跨年夜可以在商场里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以松果为代表的几家俱乐部,开启了一场“商场里的笑声演义”,也奠定了如今杭州脱口秀市场的最大特点,杭州成为全国仅次于上海,商场门店最多的城市。
“商场基因”拉到峰值的2022年,整条延安路从北走到南,从国大一直到西湖银泰,聚集了大大小小十多家脱口秀俱乐部,俨然“中国版麦克道格街”(纽约的脱口秀一条街)。Terry说,他曾经沿着延安路赶场演出,最高纪录一个晚上演了5场。
这几年的淘洗进化后,湖滨商圈成为如今杭州脱口秀不可撼动的核心板块。圈子里有个段子,说在平海路延安路口过斑马线的,十个人里就有一个正赶去讲脱口秀。这样的形容并不十分夸张,光是工联CC一个商场里,就开了3家俱乐部,而方圆几百米内的每个商场都还有其他俱乐部。
在四个二喜剧的运营负责人八斤看来,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湖滨一带的商场鲜少电影院,“相当于去掉了同等级的娱乐竞品”;二是作为游客的打卡首选地,“逛完西湖,在商场里吃完饭,打开猫眼随便一搜,原来还有这么多演出,就一键下单了”。
只要能扛住每个月大几万甚至十几万的房租,杭州的脱口秀主理人们都渴望湖滨商圈这个“天然流量池”。八斤说,他们曾经做过统计,节假日很多场次,甚至50%的观众都是游客,“也只有湖滨商圈,有这样‘霸道’的转化率”。
2018年冬天,万塘路的酒球会,举办了一场脱口秀拼盘,阵容里有大家熟悉的呼兰、老田、豆豆,还有“本土势力”胖达威。
当时台下前几排的观众里,就有阿迪,一个从小伶牙俐齿的男生。演出结束,胖达威爽快地把阿迪拉到了一个素人微信群里,近200个人都是杭州热爱脱口秀的素人。
半个多月后,阿迪已经上台,做了自己的首个脱口秀“开放麦”演出。胖达威调侃他的表现“简直是卓别林再世”。
如今,阿迪稳稳成为杭州“至少胸部以上”的脱口秀演员,几乎每个月都在全国各地飞。采访前,他刚刚在合肥呆了一周,工作日每天演两场,周末演四场。而去年年底最猛的一天,从下午到晚上,他往返于杭州各个俱乐部之间,演了7场。
凌晨1点,刚结束了外地演出的付二,在杭州东站刷身份证出站,“回家还不能马上睡,刚刚在火车上又想到了几个梗,打算加到原来的文本里。”
付二是公认目前杭州市场上TOP级别的演员,他的演出行程已经排到了今年十月份。杭州这个地方,让他完成了职业生涯的跃迁。最早在广州,因为行业整体水平偏低,他每个月只能赚五六千,后来去了上海,直接两万起跳。付二选择在2023年来到了杭州,他早就听闻杭州对脱口秀的包容度——始终坚持上座率不超过80%就能正常演出。这种灵活的政策,一度让全国最牛的脱口秀演员都飞到杭州来“找口饭吃”,也正是那段“神仙打架”的时光,为如今的市场打下了稳定的观演基础。
这两年,付二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杭州脱口秀从一个小众领域变成了一个稳定的产业。
在杭州这条脱口秀“流水线”上,一端是付二这样的头部演员,一端是以愈来愈快的速度被淘汰的演员。按照付二的说法,现在基本上已经到了每三个月就要迭代一次的频率,“俱乐部都很现实,请你来两次,都不好笑,梗都不响,就不会再有下一次。”
这也让付二、阿迪们随时有紧迫感。付二的手机备忘录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全是生活中听到、看到、想到,甚至一瞬间冒出来的好笑灵感。有时候,甚至跟女朋友一句不经意的对话,都会让他立马伸出手:“先别说话,让我先记一下。”
“明年冲一下综艺”,是付二的野心,然而要在综艺上扛到第三轮,至少得储备30分钟的高质量内容。从去年到今年,付二要求自己每个月必须出5分钟爆笑的新段子,只要不出差,每天下午在松果隔壁的咖啡馆,他都会认认真真创作两小时。
在付二身上,你能感受到一种明确的上升渴望,进阶到这个行业更核心的层级,“因为脱口秀不会错过任何一块会发光的金子”。
在松果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中,陈萍萍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写了几个字,像做笔记一样,“这个演员的callback(回调梗)设计得妙,但铺垫太长。”第二天,她在小红书发了600字的观演长评。陈萍萍跟杭州其他几十个“有表达欲”的观众组了个群,他们像影评人解剖电影一样解构段子,甚至会发起“最佳新人演员”投票。
观众的进化,是杭州脱口秀最隐秘的驱动力。
至今,Terry还对六年前的一场脱口秀演出印象深刻,当时是在城西的一家咖啡馆,连续两个上台的演员都不专业,经常忘词然后“嗯啊”在那磨矶半天。最后,台下的一家三口直接摔门而出,连牛排都没吃完,临走时爸爸还吐槽“我5分钟没笑过一次”。
如今的观众,表达观感,很少会再这样“直接开销”,他们只会在第二天的朋友圈或微博来一条:“××昨天第三分钟的职场段子,和北京某演员上月的开放麦撞梗了。”
像陈萍萍那样的,就是小七口中的“秀评人”,“你无法想象,一些小俱乐部的小演出,在豆瓣上都会有专业评分”。
圈子里有个真实的故事。一位演员在表演中讲了个低俗段子,第二天就被小红书上的几十条“复盘”轰炸得体无完肤,之后杭州就再也没有俱乐部找过他。
日益“专业化”的同时,观众的黏性也更加垂直,审美也不再一味随大流。
上个月“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巡演来杭州时,四个二喜剧的几个老观众都没去看,八斤有些意外,“换作几年前,那是买黄牛票也要去的”。只能说,随着线下脱口秀市场的不断成熟,观众越来越知道自己要什么。
“以前,大家非笑果不看,更多地是去现场‘看明星’。”八斤说,但坐下后发现很多都是节目上听过的段子,“反倒是本地俱乐部的小演出,如果每个新人都能带来一点惊喜,那叠加的开心肯定不一样。”
陈萍萍从去年开始,就粉上了本地的一位演员,“我觉得他的职场段子,比赵晓卉还要接地气”。最疯狂的一段时间,他去哪里演,陈萍萍就跟到哪里,也看着他的出场费从800元变成2000元,再到现在的5000元……“万一哪天他上了综艺,火了,我之前80块一张票看了这么多场,也赚了。”
“这两年,杭州观众的成长速度,一点不比演员慢。”在仙人掌喜剧主理人吴甄艳看来,脱口秀正跟来到现场的年轻人们一起,探索生活中最有趣的一面,并在潜移默化中完成消费习惯的重塑。
上周六晚上,记者在工联CC做过近两小时的实地观察,许多出来逛街的情侣、闺蜜,都会在吃完饭、购完物后,顺手打开猫眼或者大麦,决定接下来两个小时该怎么度过。这个时候,如果同期又没有特别火的电影,“百元以内票价”“还能坐下来歇歇脚”的脱口秀,就会成为触手可及的消费选项。
“本质上来说,看一部电影《哪吒》,和看一场脱口秀,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是阿迪的观点。事实上,为了迎合观众消费习惯的变化,从去年到今年,杭州各家俱乐部的演出排期,也越来越像电影场次。
以四个二喜剧为例,4月5日(周六)那天,从下午2点到晚上9点,总共排了六场,平均每小时一场的场间间隔,甚至超过了许多非热门电影。
在六楼的一支麦剧场门口,记者还遇到了两位女生买了两张19:30的票。其中一位女生手机上的“杭州旅游攻略”,有一项打着星号——“看一场脱口秀”。
事实上,如今杭州几家名气比较响的俱乐部,也确实时不时会成为游客们的“文化伴手礼”。小七说,去年松果武汉店开幕时,他随手一问“有多少人知道松果的”,现场竟然有十几个人齐刷刷举起了手,“都是之前来杭州旅游时看过的”。
这件事,也更加坚定了小七继续把松果做下去并且做得更好的信心。
有着稳定的市场、基数庞大的俱乐部、愿意花钱+懂得观演的消费者,对于脱口秀演员来说,杭州这种“六边形属性”的城市的确很有吸引力。
尽管如此,如何在竞争中活下来,活得更体面,依然是各个喜剧厂牌主理人们斟酌的命题。
在小七看来,当商场店成为大多数俱乐部的标配后,借助商场流量的打法已无优势,“未来,各家很可能就是往MCN公司的方向发展,从内容创作到艺人运营再到演出安排,全包;IP和流量,也都要。”
而随着市场的慢慢稳定,由脱口秀延伸开去,“打造一切幽默生意”(乔治·卡林所说)的愿景,也在尝试中一步步变得触手可及。
阿迪说,大概从2022年开始,杭州许多公司的年会、表彰会,还有商场开业、楼盘启动等,脱口秀作为节目的优先级,不断在提高。
不仅仅是站上去演出,幕后的活儿,阿迪他们也干——去年,某车企在杭州做了一次新车发布会,领导、员工,还有请来的明星,总共五六个人,每个人都要上台讲一段脱口秀,稿子由阿迪团队全包,附带指导表演,“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枪手’,其实文本也是脱口秀行业重要的一部分,对吧?”
还有让人更想不到的细分领域,每年双11、6·18之前,阿里巴巴都会来找阿迪采购文案。写什么呢?就是抢到红包后跳出来的文案。“这样的段子,对专业脱口秀编剧来说真的很轻松。”阿迪说,他手机里有100多个编剧,接到类似的外包业务,大家都会相互派单,“这都是幽默的知识付费”。
脱口秀的“出圈”在杭州呈现出了惊人的兼容性。企业迎新会,高管们放下PPT讲段子;婚礼现场,脱口秀成为暖场标配;甚至一些政府部门、文化机构也选择用脱口秀进行政策宣讲……幽默,正在成为刚需。
更大的改变藏在普通人中。开放麦的舞台上,出现过医生、老师、公务员、菜场摊主,还有白天设计新能源电池、晚上讲理工男相亲的工程师……这种全民参与的狂热,让脱口秀成为某种城市的文化语境。
当深夜的脱口秀剧场,观众为某个段子鼓掌时,他们也在为一座城市的包容性投票——这里容得下忘词的开放麦,也容得下无数人用笑声对抗生活的荒诞。
(因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萍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