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娟阿勒泰群山的背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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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李娟
阿勒泰群山的背阴面
本报记者 陈新怡/文 刘涵/摄
在牧民之间,流传着滴水泉的传说。
在戈壁滩最最干涸的腹心地带,掩藏着奇迹般的泉水,它用静静滴落的水珠,滋润沿途的旅人、牧民和司机,滋润那些艰难的跋涉和挣扎的生活。
对很多在都市中困顿和迷茫的人来说,阿勒泰,就是滴水泉般的存在。
在昨晚的“春风悦读之夜”上,第13届春风悦读榜揭晓,李娟的《我的阿勒泰》获春风年度跨界叙事奖。
阿勒泰的美景随着李娟的笔尖缓缓流出,由此改编的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在去年现象级爆红。从剧中到现实,观众惊讶地发现,原来真的有地方可以漂亮成这个样子。
非虚构,贯穿了李娟的创作,从《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再到《羊道》三部曲、《冬牧场》《遥远的向日葵地》,从场景到情节再到情感,都是李娟从生活中汲取所得。
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热播不久,李娟在《花城》杂志推出了新作《夜行车》。
2004年5月,李娟在乌鲁木齐的郊外接受了一场直播访谈,“有时候我很讨厌《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因为写得太讨巧了。”
主持人震惊,人怎么可以这么实诚?
“我精确地衡量了别人的情感,把握了别人的态度,这是一种算计式的写作。”李娟沉默着,又补充道,但直播到一半时,她又改了说法——从算计式写作,到讨好式写作,再到体谅的心态写作。
她总是纠结,担心自己说得不够准确。
这也是她很少接受采访和活动的原因,对公开的表达,诚实如她,总担心谨慎不够。
这样的诚实和谨慎也反映在她的文稿中。
李娟用“艰难”来形容自己的写作状态:一边思考一边否定,一边思考一边修改。
举个例子,在《羊道》三部曲里卡西的出场:还不到五月,卡西就换上了短袖T恤,在微凉的空气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胳膊。
李娟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字,变成:在微凉的空气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光”胳膊。
画面有了。
现在想想,《我的阿勒泰》中那些天然去矫饰的词句,或许并非偶得。
“我每写一句话,就会想到,别人在看这句话,别人会不会喜欢?我希望能够被别人接受,希望能够被别人喜爱,我要投其所好,要进入他的眼睛、进入他的视线,这是卑微的小孩心态。”李娟说。
在四川、新疆两地读书、长大,20岁提笔的李娟,回避了生活中的艰辛与痛苦、颠沛与流离,那是阿勒泰群山的背阴面,深暗、阴潮、黏稠,携着秘密,屏着呼吸。
在大地和风雨中的跋涉,总会被少女用调侃的口吻,消解成阿勒泰的一朵云、一棵树、一朵花。
没有人会讨厌一位任性、光明、从容、欢乐的少女,正如没有人不向往阿勒泰这样美好、温暖的世外一隅。
长大,一直是少女的梦想。
长大意味着自我掌控,能够脱离动荡不安的被动式搬家,迈入稳定的生活,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天天在里面呆着。
从1999年发表作品开始,印象中李娟好像从来没变过——边框眼睛,短发,休闲装,一听到笑话眼睛就会眯得如同月牙。
一个暑假,有个一年级的小朋友来看她,一张口便是“娟姐姐。”
李娟不厌其烦地纠正:“要叫李娟阿姨才对。”纠正次数多了,小朋友不依,“你为什么这么介意这件事呢?”
这把李娟问住了。
“少女化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情,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年长的人,是一个正常面对衰老的人。”李娟补充道。
李娟不喜欢出远门,在社交账号里,她介绍自己:不作报告、不讲课、不喜欢签名。
在花城出版社责任编辑周思仪的印象中,李娟仅有的几次线下分享活动,还是在2018年出版新作《遥远的向日葵地》和2023年夏天她在喀什书城做的一场读者见面会。
在为数不多的采访中,她形容自己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小院子——两分地,只种着几棵辣椒番茄,几行韭菜,只养着一只猫,两只鸡。只有两间小房,一桌一椅一床,一面锅,一只碗。
李娟将其总结为“比整个王国还要完整的世界”。
2024年,她搬入了新家,新家在天山下,距离城区50公里,房子明亮温馨,还带一个小院子。
李娟在院子里种下了辣椒、番茄、眉豆、小白菜、油白菜……还有两棵树,一棵枫树,一棵苹果树。新疆的冬天,又长又冷,她在下雪前,用保温棉将树仔细地包了起来。
再冷的天,家里的两只猫也要出去浪,李娟不舍得它们在家关禁闭,每天都要带它们出去放放,猫一下就跑没影了。
每次邻居小姑娘见到她,不禁感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李姐,同样还在找猫。”
有了猫之后,李娟更不出远门了,这并不意味着她与外界的完全隔绝。李娟的社交方式是直播,有时她会掏出手机,镜头里她溜猫、铲雪、包饺子,隔三差五地和读者在留言区互动。
我问编辑:“如果你想要联系李娟,怎么办?”
编辑无奈:“趁她遛猫时。”
李娟形容自己像猫咪,受伤了要躲起来,健康的时候才会跑到人们跟前凑来凑去。
《我的阿勒泰》再版时,李娟重读了一遍,在最新的自序中,她这样写道:“我坦然于自己记录的真实经历与真实情感,却没意识到记录时的选择与回避。”
暴露情感就像暴露伤口一样,是一件没有安全感的事情。
就像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与外婆诉说的那般:“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里,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
我很好奇,二十年过去,建立起自我王国的李娟,是否能够更加直接地面对自己,面对写作?
答案藏在她的新作《夜行车》里。
当少女走出阿勒泰,坐在飞驰的夜行车上,苦苦忍耐,等待天亮和终点。
“我讨厌远行,讨厌坐长途车。”李娟写。
比起纠结,更多的是坦荡的展露。在《夜行车》里,她分享自己在路上的遭遇,写陌生人在火车上的拒绝,写自己曾经遇到的偷盗与抢劫。
“抵达同时也是抵消吧?是对之前所有痛苦的否定。抵达同时也是抵挡吧?是在为旅行的意义强行定性。”在《夜行车》里的“我”扪心自问。
有读者发现了,这时候的李娟,不一样了,更勇敢,更坦然了。
在滴水泉的传说中,和李娟母女一样,主角从内地来到新疆,在泉水边扎起了帐篷,做起了营生。
时代更迭,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他们仍没有离开,因为滴水泉,是他们无处可去的容身之所。
这是他们的结尾,但不是李娟的。
记忆中的阿勒泰少女,背上了行囊,或许有天,她会走向更远的地方,去发掘、去探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