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金晓宇非凡书信 重新拼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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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金晓宇非凡书信
重新拼凑的人生

作者:本报记者 赵茜 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 阅读数:0
金晓宇和父亲金性勇
金晓宇在颁奖现场 徐彦 摄

  翻译家

  金晓宇

  非凡书信

  重新拼凑的人生

  本报记者 赵茜 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

  这本结集珍贵信件的书信集,让中国读者得以认识一种写信的艺术,来自本雅明,有人称之为“欧洲最后一位文人”。

  译著简洁的封面上,还有一个名字极为瞩目——金晓宇。

  他是刷屏全网的“天才儿子”,也是在时间深处静止的专业译者,因苦难中的自强不息,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

  昨晚,第13届“潮新闻×浙江新华”春风悦读榜在杭州国家版本馆举行颁奖盛典,现场开出11项春风大奖。金晓宇凭借《本雅明书信集》获得春风年度金翻译奖。

  颁奖台上,金晓宇显得冷静而自持,“这个奖不属于我个人,而是所有在语言夹缝中耕耘的译者。翻译是孤独的,但语言让我们相连。”

  翻译如苦行。是译者日复一日跋涉于语言的河流中,在笔尖的震颤中与文字对弈,才让一本又一本著作在异语空间获得新生。

  夜色渐深,告别之际,如水月色勾勒出他朦胧的背影,一如他的翻译,文笔优美、表达精准,在时间的缝隙中留下独一份的诗意。

  《本雅明书信集》宛如无声的镜头,扫过一封封几乎连续的信件,将本雅明的复杂思想生长脉络徐徐铺陈。

  这是金晓宇翻译的首本德语书籍,也是他父亲金性勇在世时,金晓宇翻译的最后一本书,对他意义深远。“我学了三门外语,英语、日语、德语。翻译过英语、日语原版书籍,父亲喜欢十全十美,一直想让我翻译一本德文书,就去找资深出版人杨全强聊。我以为第一本德语书总是简单些,可能是本小说,没想到一上来就给了我一本体量这么大、这么难译的书。”

  当时,金晓宇的德语还不熟练。“如果没有《本雅明书信集》,我学德语不会这么快。”他说。

  为此,金晓宇专门买了本《德汉小词典》,每天背一页、复习六页,花了两年多时间,就把整本书53万字翻译下来了。

  遗憾的是,因一些原因,译稿迟迟未能出版。“与2016年的译稿相比,2024年出版的书信集在注释和排版上更完善,同时调整了部分译文的表达以更贴近本雅明的语言风格。”金晓宇说。

  而等待译著面世的八年,也是金晓宇人生巨变的八年——

  2021年11月9日,金晓宇母亲曹美藻去世,当时金晓宇还在住院。此后不久,金性勇收到了出版社寄来的《本雅明书信集》样书。2023年1月18日,金晓宇父亲金性勇因病离世,他没能等到儿子译本的出版,金晓宇也不得不开始适应独行的生活。

  闲聊间,金晓宇想起了父亲帮他校对书稿的场景,脸上突然有了笑容,“我刚刚翻译完第一本书《船热》时,父亲用红笔把我的书稿改得乱七八糟,只有两个地方可取,从此以后他再不给我校对了。”

  对金晓宇而言,《本雅明书信集》不仅是一位凝聚时代复杂性的文学巨匠部分生命轨迹的投射,更是一对寻常父子无言的情感联结。因为这本书的存在,生命才能超越死亡,被深深定格在历史汪洋中。

  翻译书信集的过程,也是金晓宇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的过程。

  “本雅明对破碎记忆的凝视、对语言废墟的解剖,像一面镜子照进我的生命状态,让我想到自己的翻译生涯。”

  金晓宇的翻译生涯开始于2010年,当时他母亲曹美藻参加南大同学会,为因病没有工作的他找到一条谋生的道路。此后十三年,父亲金性勇始终照顾着他的起居三餐,让他完全投入到学习翻译的过程中。

  当别人追问他语言天赋的来源,他会想起小时候,“我读中学的时候,所有成绩都很差,唯独语文和英语还好。我哥哥比我高两届,我先把他的语文书看完,再看他的英文书。”

  这应该是金晓宇人生中的温情时光,多年后,当疾病的阴霾笼罩了这个家庭,最亲近的人在各自的生命线里渐行渐远,金晓宇也进入中年,在翻译的窄道上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某种程度上,金晓宇和本雅明是类似的。把时间的镜头转向一个世纪前,30岁的本雅明发表《译者的任务》,提出“纯语言”的翻译概念。当时这篇文章因晦涩难懂未被重视,却在百年后被认定为翻译理论领域极其重要的文献,在世界文坛掀起涟漪。“这篇文章中‘纯语言’概念与我追求的‘信达雅’相通,本雅明的流亡经历和对语言的纯粹追求,也让我反思翻译的意义。”

  接触书信集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金晓宇都将本雅明视作一位冷峻的哲学家,直到翻译完成,他才意识到,本雅明也是一位内心敏感且充满人性挣扎的普通人,他孤独却又渴望表达,文字呈现出迷人的多面性。

  “我们都在语言中寻找救赎,他通过哲学,我通过翻译。但我始终警惕将个人经历强加于作品,翻译需克制自我。”金晓宇说,本雅明将痛苦转化为思辨的能力也让他学会以更抽离的视角看待自身遭遇。

  目前,金晓宇正在翻译本雅明的《拱廊计划》,这是一部研究十九世纪巴黎的著作,金晓宇已经翻了近60万字,原文书稿密密麻麻摞在他卧室玄关的桌子上。“这本书对时代的思考,给人很多启发。”金晓宇说。

  人们总是将金晓宇与“天才”的标签相连,或许是因为他与贝多芬、梵高、海明威等历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患有同样的疾病——双相情感障碍,又或许是因为他戏剧般跌宕的人生。

  不少网友将他的故事视作中国版《美丽心灵》,而少年金晓宇对知识与爱好的追逐与沉迷,也确实展现出某种与主角相像的高智感。

  他喜欢过画画,也曾沉迷于围棋,有过一把吉他,啃过乐理书,也喜欢阅读。渐渐地,金晓宇与年少的兴趣渐行渐远,“挖掘天赋需要其他成本,父母的做法很简单,他们从来没有培养过我,而是把我扔进学校,让我自己去证明。”

  现在,他理解了父母,“父母有他们的道理。研究这种东西,只有顶尖的人才有饭吃。翻译就不一样了,翻译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并非全靠天赋所赐。”

  这可能也是他不喜欢“天才”标签的原因,“天才”两个字掩盖了背后的苦功——

  每次一开始翻译,有如山中不知日月,翻到第二轮的时候,整个人就会沉浸在里面,“好像看一部电影一样,有时会因原版书中的内容而感到压抑。”而那些看似与翻译无关的知识,也会在某个时间,突然闯进他的大脑,让他与作者形成一种独特又奇妙的共振。

  这也是为什么,每本书翻译之前金晓宇都会通读一遍,根据原版书语言的特点确定翻译的风格。“上次一家出版社邀请我翻译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的《葬送》,我花了四五个月通读,读完后就把小说退还给了出版社,因为平野启一郎的语言很奇特,至少我翻译不出那种感觉。”

  这段时间,金晓宇想先把本雅明的《拱廊计划》翻译完,之后如果能挑活,会尽量选择简单的原版书来翻译,已经有出版社给寄来了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东方列车谋杀案》,他觉得很有意思。

  “翻译完《拱廊计划》后,满打满算我已经翻译了30本书,到明年我54岁,离60岁还有6年。”他希望,在自己60岁时完成60本书的翻译,这么算下来,接下来一年要大概翻译5本,平均每本20万字。

  金晓宇觉得,这个目标有难度,但并不算勉强自己,自己学习准备了那么长时间,40岁不到才真正接触翻译,“现在有机会、年龄也不大、眼睛也还可以,要多翻译一点,尽量不要偷懒。”

  不过,这个计划他以前从来没跟父亲说过,当时担心说出来不能实现,现在怎么说父亲都不会听到了。